象大地一样辽阔,一样长久的,是痛苦。一格罗斯曼
每次回老屋,必上石剅桥登高望远,聊寄久别之情。望石剅河,望野芷滩,望野雉垸子,望那一片野色浩无主的天赐沼泽地......
望去正是我四十多年前投身“知青下乡运动”劳其筋骨的旧地。毕竟是天然沼泽,没来得及失陷于“改天換地”的塵战,风姿一如当年。好难得,凭我一、一指认。
去年寒食日又回故乡,石剅桥上汆子老儿遥指远远的青芜齐天地平线上隐隐有一只弓篷船在野云下划弋。老弟说:“那是辰爷的划子,九十六了,一个人在野雉垸子摆渡,不回来!”又说:“没有渡口。只把走错路再也无心折返的人递到桐溪闸上,三天没有两个人!”
“期颐老人”飘零云水,“烟波渡船”隐现葭苇,我忽然一下子想到“忘川”,想到“忘川河上的摆渡人”,一位百年不遇的老人。知青当年我下乡种田的蒙教恩人辰爷就在那“忘川”河上,驾着船......
“我要去寻他,这就要去。”
我落荒文革,混跡乡间,苟安苍白,浪失年华,原本早已淡漠了人生许多奢念,继而招工返城渺茫,农活又不堪其累,只有应付些儿杂活度日,生命坠入无望尘埃。守湖的那些日子,只有辰爷与我为伴。他教我打湖草,淘野菱,司籇子,编花篮;逆水拉纤,顺风扬帆;还将四季物候,春秋农谚,一、一传授于我。我的草棚与他的瓜芜墩隔水相呼,起居作息,悉被辰爷“一目了然”。夜深了,辰爷不放心我棚子里还有灯火,会划船过来看个究里,长夜里荒湖野泽黑夜沉沉我们“城乡父子”常常对坐到天明......
那一日后半夜“东风暴”来得汹猛,劈天的电闪雷鸣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蓦地感觉河里有动静,急窥探原来是辰爷正划桨赶了过来。我料定老人会不放心我,却不料暴风雨把他困在水中。陡起的旋风把急流捲起来抛向空中,篙桨折断了,划子象一片被击碎的落叶,被乌风黑浪折磨。我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向浪头,拼死命泅水把划子往岸边的芦草滩上推 ......
两个透湿的黑影钻进草棚里,狂风又揭去了我草棚的半边屋顶,每一颗炸雷都象是劈在头顶上,大雨把我的地铺也淋湿了!身陷无助与毁创的逆境让我茫然不知所措!
辰爷见势不好,急中生智将棚里所有撑篙水浆架在头顶上,令我铺上尽数草垫和铺盖,两人蹲作一团就在“华盖”下面发抖,苦等逃生运气降临!
风雨草棚苦熬一夜,辰爷一言不发,默默向死神祈饶的智慧头脑此刻沉默了。
天刚放亮,老墩上“救”我的划子来了。辰爷没心思帮大家“补棚”,我只好送他去瓜芜墩将息。天晴了,他看我轻松把桨已然农耕风神附体,遂作无奈之叹曰:“说你们好好的在城市上读书不好,偏跑来这里守黑,为的是哪一桩呀!”
船来了。机桨渔艇如离弦的箭,呼啸直下瓜芜墩。
老人知道一定是我来了。没人会陌路飞桨,夺路荒湖野荡识孤屿。老柳家一侄把舵,四侄子作伴而行;我匍匐船头,顾不得凛风啸耳,惊涛拍船,万般伤感袭上心来!
老人起身迎过来了:“那不是我的武汉来的‘先生’呀!”他笑了。
船已在滑行。野风只顾吹拂他的鬓须,云暗草低天涯人,老人在拭泪。我忍不住了,泪如雨下......
辰伯父老来逾倔,独自一人卜居在他家的祖业野雉垸瓜芜墩上,守土不移。瓜芜墩隐现荒湖沼泽,从来就没有一条通路,只有扁舟一叶,草庐三间,三五荒鸡,一脉野烟。辰爷的先祖早年流浪归来,最先踞此垦荒造田,乡里素有传说。湖荒种稻,丰稔多稌,引来无数秧谷鸡刨食,饱歺野饷,飞飞蔽日,因取名湖畈为“野雉垸子”。瓜芜墩三面临水,一径失荒,与世无瓜葛,故名“瓜芜墩”。
“野雉垸,米粮仓,十年水,九年荒,收一年,起楼房......”
野雉垸耕田齐胯裆的水,插秧水齐腰深,秧下去耳朵灌水!农人忍得十年辛苦付之流水,但求上天一朝补尝。凡丰稔之年,必踏歌起舞。敬神祭祖,祀酒纳福,搭台唱戏,抹牌赌博,吹打迎娶,亲朋聚飨;信占卜,下菩萨,造船葺屋,开渠升墩,由着种田人的性子来......
自古湖田不上冊,免课税,“三不管”,人皆羡慕之。三年困难时期,野雉垸子丰谷盈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湖荒野田救活多少人!谁不感念祖宗恩德只是口里不说,辰爷更是生死依恋他的这一方祖地,到老更是坚定不移。他愿意卜隐去到无声无息的地方,一了百了他早已不愿旧事重提的“隔世尘缘”......
49年入共和,土地归公,辰爷拥戴之。欣然拱手野雉垸,指望参入集体社合种里垸熟田,旱涝保收,同享安乐!不期“成分”高划,使致一生一世只能在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革命“战天斗地”的锣鼓声中提心吊胆地服从垫底劳作,偷生混命,在时代狂潮的浪谷里挣扎,沉沦!比及重返分田到户,人已日薄黄昏,不钟用了。老去无所依,还去瓜芜墩,那里荒野瘳人,开满了“忧郁之花”,那里阴阳一线,从来不记取世间的善恶因缘......
他果真一人去了。
后来,我一人在荒湖守草,作原始态生。幸有辰爷把魂,天不教我孤独成疾也。
辰爷少时聪颖好学。敏而顽劣,每受罚。偶窥乡学匡老先生藏有一法器,通体金黄,龟鱉状,掖于褥下,以备寒夜不时之需。“尿壶耳,何足珍贵!”少年无?,欲戏之。
春寒料峭日,“顽儿”觅得一蟾一鳝,尚休眠,窃置于壶中,隔窗苦等求之戏。二更时分,先生发动,拭目以待。惴那蟾鳝逢春,香湯沐浴,通身回暖精神。蟾性温顿,蹦蹦不起;那骄鳝本驰溜之鱼,搅缠之身,一袭浑天热浪,乌龙挪腾,只吓得匡翁弃壶而倒,人事不省。窗上亦大惊失声,滚爬而遁……
次日东窗事发。辰爷从此辍学,无缘斯文!
乡人好谐趣,风传:“只说是茶壶里煮湯元倒不出,不曾见夜壶里出黄鳝驰溜溜咬来!”
辰爷少时与小河晴霞姑娘相好,春社偶识,朦胧相倾。奈双方均有媒妁系考,不得之悔,饮罕。时辰哥儿每毎船下小河,总要约桨颙望!草舍濒流,绿树荫风,隐约村嘻洽洽,不见霞娘踪影!“少年光景,如隔‘望川’。那是命呀”。
村人有察,戏曰:“哥儿船快,勿过青滩,一望回首,再望惘然......”
许多年过去了,往事已矣!
又一日,辰爷赶街回程。黄古桥树荫下久立一人招手,青衣简着,爽朗盈风,欲搭顺风船也。辰爷约桨,船儿早作傍坡之势。蓦抬头,远眸凝错,把艄的大惊失色!愰然一走神,那船儿竟凭自穿河桥而过,乱桨扑腾一通溅玉飞沫……
“来人是你霞儿嬸。我戴个大斗笠,她没看出我来。”
女施主只道是坡陡不便泊舟,信步赶来高声:“说驾船的哥哥你有慢,待我叨点儿光搭坐你的大船‘消磨’一程!嗻是?”
辰爷早已乱了方寸。生怕那顶斗笠透光现出原形,这小河放舟真个没躲处!
“那勾魂的婆子,哪里知晓我朝思暮想多少年,今日她一头撞来......”
看看赶不上了。那女客诧异不死心,忖前方虾蟆湾小河倒弯拐,待快步斜插过去截住那“闷子驼儿”,看他有何関栏?说时迟,那时快!这边神行,那边丢了魂的划子早已在弯弧上飞旋了……
毕竟是少年倾慕之侣,远眺惊棹,虾蟆口上晴霞嬸儿方悟究里,心头一股酸水涌上来。世事何如这等的折煞,望尽河舟皆不是,今日误撞陌途,那“发誓滚水的家伙子”还直是想跑!当初若不是瓜芜墩“闪烁其辞”,此生如何消得这般的许多折磨!
野丛里,霞嬸无言,一任那破斗笠儿扬长而去......
辰爷终归是情义人,无情就去,万种悔哀。他开始放慢桨步,一路细寻水陆交织点,或溪桥,或埠跳,或汀浦,或剅潭,一、一磨蹭约等,只苦跚跚不见伊人;那霞娘不解怨恨,故意缓行,曲岸上望那游舟神志悠忽,心就软了。那憨闷陀子儿不嘹亮,好气又好笑!
小河弯弯,细波澹澹。眼看就到婆子坞了,一弯木桥子正好架在西柳河上,西下的夕陽送来岸树的荫幢,野桥独支龙钟。不指望了,木浆悻悻怏怏,拨流而去......
船儿从桥下过,忽听得细雨敲笠一声飞溅,清丽悦耳,抚项背还略略点滴清凉!辰爷纳罕,明明的五月鹧鸪天,这歪木桥上凭下白雨?惊回首,我的个娘呀,木桥上嫣然一女神,边系理荷裳边笑出一串铜铃:“有本事你只管往天上跑!”......
船下婆子坞,“潮平两岸阔”。霞儿把桡,划子象轻鸥抹云,在水上飘。
弓蓬竹枝上穿晒着船主的白色家机布褂衫,似半张的帆;那走运的篾斗笠舍不得扔弃,置后仓。辰哥儿端坐船头,正视前方。
野芷湖沧波凝眸,正飞鸿万点,夕阳西下.....
你霞儿嬸问我:
“你野雉垸子今年涨水不碍事吧?”不应。
“你柳家老父母双亲还仙健利索吧?”也不应。
“害得你光膀子晒不过哟!”死不应。
船头“裸模”挡住了“艄公”的视线,划子湏斜斜势儿前行方好把准方向。汨汗在壮汉阔背上渗析闪光,女人看得真切,不是这号“闷心陀子儿”,哪去生得如此虎臂熊腰!
“没过两年就解放了。霞儿也命不好,老大嫁作良家妇不期那边也被人划高了成份......”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公元二O一六年丙申寒食日旧金山客次约培
少时向往豪壮近身不得,青年下放农村浪失“青葱”;亲历“大有作为”不实,鸣金收兵返城。及壮咸鱼翻身,壮怀激烈,袖囊清贫;尝明白自诩,奈五味杂陈。始知不好收拾,岁月不饶人。比及鬂须花甲,年光虚掷,早晚欠安,惶恐伴残生。
因梦忆青涩,自省自惊,浮生不易,落叶纷纷!还好,落得个怀旧梦里淘金意淫 ......
“难得糊涂”,糊塗岜是本心!
本心性本平淡。平淡也好,天下之大江湖一览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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