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篡位成功后她跑路了在线阅读_夫君篡位成功了

时间:2023-04-18 浏览:39 分类:娱乐资讯

11. 预谋 她从不曾来这样无声地啜泣。……

  周妙宛怔住了:“什么?”

  谭松虚扶着圈椅的把手,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你说的这些事情,外公都知道的。”

  “您说什么?”周妙宛猛地抬头。

  外公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懂了。可为何这句话,她怎么也听不明白呢?

  征伐果决的老将军在此刻犯了难,面对外孙女的疑问,有些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看着谭松脸上变换的表情,周妙宛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您是说……他想造反这件事情,您早就知道了?”

  这句话说出来,周妙宛自己都觉得荒诞。

  谭家一直不愿家中子弟的婚事同皇室沾边,而李文演是她一意孤行选择的人,外祖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反意?如果知道,那打断她的腿也不会让她嫁的。

  周妙宛这样想着,她满怀期冀地抬眼,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外头的风似乎都听到了她的心声,悄悄安静了下来。

  一室静寂中,谭松点了头。

  周妙宛仍是不可置信的,她急急道:“您是最近才知道的,对不对?他实在是太擅于伪装,在文人中又一向颇有清名,我之前也不敢相信他居然……”

  谭松没有言语,老态龙钟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倦意,他摇了摇头。

  “囡囡,我比你知道得早多了。”谭松说。

  简单的几个字,把周妙宛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谭松继续道:“我们谭家,有意扶他上位。”

  周妙宛一脸茫然,怔忪的眼眸里满是不解:“您是什么意思?”

  谭家,怎么会和李文演有联系?

  一个残忍的真相慢慢浮出了水面。

  同李文演成婚以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蒙在雾里一样的细节忽然就明了了。

  难怪李文演心有所属还要娶她,也难怪那天在如意茶楼,表哥见到他同和谭家交往甚密的皇商恳谈。

  她以为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嫁给他,又怎么能想到,原来自己才是谭家和李文演暗度陈仓的栈道。

  新的泪水覆盖了还没来得及干涸的泪痕,周妙宛小口地抽着气,想质问什么,可看着年事已高的外公,突然就失语了。

  而谭松看着被他宠大的小外孙女在面前泣不成声,忽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她。

  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没抽条的时候,圆脸圆眼睛,可性格一点也不像,行兰打小就文静,而她活泼极了,爱玩爱闹,成天跟着哥哥姐姐们胡天胡地,要挨骂了就瘪瘪嘴装哭往他怀里钻。

  真的摔跤摔狠了摔疼了,她也是放心大胆地哭、旁若无人地嚎,哭过就拿他的袖子擦眼泪揩鼻涕,伤心的事从不留在心里。

  她从不曾来这样无声地啜泣。

  周妙宛眼圈早红了,兔子似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擦擦下巴上的眼泪,问道:“我和他……本就不是偶然遇见的,对吗?”

  谭松只觉自己的脑袋有千钧重,可终究还是点了头,他说:“他提前知道了你的行程。外公知道,你此刻定然对他心存芥蒂,可你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假的,事情已成定局……”

  周妙宛闻言,忽然觉得很好笑。

  “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之上的感情,和空中楼阁有什么区别?”她问。

  如果这段感情的开始就伴随着阴谋和诡计,她宁可不要。

  何况……李文演对她……

  周妙宛抽抽鼻子,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

  “外公,我不能理解,也不接受。谭家和您这么多年对我都极好,如若真的需要姻亲关系稳定你们的谋划,让你们彼此信任,我并不介意嫁给端王或者任何一个人。”

  “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一种方式?”

  不愧是得他教育的外孙女,哪怕真的悲伤气极,也可以条分缕析地把话说清楚,谭松不无欣慰的想。

  他这个做外公的到底还是对不起她。谭松目光黯然:“我并不想把整个谭家卷进去,需要一个由头;端王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推拒娴妃的指亲。”

  多么合理啊,周妙宛忍不住想。

  她是外姓女,名义上还被谭家断绝了关系,如若真的东窗事发、举事不成,谭家难免会被牵连被猜忌,可到底没那么容易落到抄家灭族的地步。

  再加上她身份特殊、从小备受宠爱,无论如何,外祖都不会舍得让她白白送死,用她促成这段姻亲,李文演也会相信将军府的诚意。

  从心底翻涌而上的苦涩几乎要把周妙宛全然淹没,她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能问您一句为什么吗?”

  “谭家能屹立多年,不因兵权为君忌惮,不就是因为不沾染皇权争斗吗?为何又要去搅这京中的是非?”

  已经到这一步了,终究还是得把话说开,谭松道:“飞鸟尽良弓藏,是更古不变的道理,所谓不被忌惮,无非是上位者还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没有把我这把老骨头丢到火堆里。”

  “说句大不敬的,如今朝纲混乱,天下早晚要大乱。最后夺得大统的人是谁,是他们李家人的事,与我们何干,与北境的百姓又何干?”

  周妙宛听不明白,“那为何……”

  谭松微扬起发白的眉毛,道:“眼下有能力分一杯羹的皇子中,唯独端王一人,家世单薄。其余几位,母家自有得力的嫡系武将,若他们中的谁继位,日后北境谁来守,就轮不上谭家说话了。”

  “从前我从不参与这些,是因为你的大舅舅足够优秀,”骤然提及英年早逝的长子,谭松的眼中亦有黯然,“若他还在,我不必忧心这些。”

  大舅舅谭远望,周妙宛也是晓得的。他极有行军布阵的天赋,被谭松丢到北疆三年,在没有得谭家一点关照的情况下,从火头兵一路做到了骁骑参将。

  只可惜天妒英才。

  “如果他还在,接我的衣钵继续镇守北疆,是无可非议的事情,无论谁做皇帝都一样,”谭松道:“远行就不一样了,他的火候到底比远望差一些,资历也浅薄,他想坐稳位置,必须得有人庇护。”

  周妙宛自小是和谭家子弟一起读书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心下已经明白了。

  今上糊涂多年,这李姓江山早已是风雨飘摇,四境之下,九洲之中,唯独谭家苦心经营的北境看起来还安生些,接壤的那些小国野心家都被谭家打服了,不敢妄动。

  可这落在眼皮子浅的人眼睛里,恐怕就变成了北疆是块好地方,是个人来了都能守住。

  远的不说,单就娴妃一派的靖武侯是个草包,年轻时也不是没有参与过一些小战役,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后非但没有被罚,反倒因宫中的娴妃得了加封,甚至年初还因进献外族美女被皇帝夸赞“有勇有谋深得朕心”。

  如果兖王真的能登基,娴妃会让自己的亲信势力继续在京中坐冷板凳领闲差,还是会让他们去看起来相对安稳的北疆混份功勋呢?

  周妙宛已然不敢往下想了。

  是,李文演是没有母家亲族,若他登基,北境合该还是谭家守。

  可这也是李文演致命的弱点,他如何能以卵击石,胜过那些母家在京钻营多年的皇子?

  外公这是在豪赌。

  而谭松此刻认真异常的看向了周妙宛,想的却不是什么天下大事。

  他的小囡囡……会因此恨他吧。

  行兰泉下有知,又会如何做想?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周妙宛终于还是开了口:“我知道,外公并不是贪图权位,所图也是让北境百姓能够安稳。”

  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还在吧哒吧哒地往下坠:“所以,我这个蒙受谭家恩泽的孩子,又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可是她为何就突然间背上了“为国为民”这样重的包袱?

  实在是太正义凛然了,正义到她无法推拒。

  谭松不是不想安慰她,只是他心知自己是为了谭家委屈了这个孩子,她现在的困局亦是由他推波助澜,又有何脸面去安慰?

  他只道:“外公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有朝一日,端王坐稳这李姓江山,那你便是和他微时起便相伴的皇后。”

  皇后?周妙宛闻言,破涕而笑。

  表面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要打理自己枕边人的三宫六院、不能流露一丝不虞,还要做万民垂范的……皇后?

  周妙宛心道:谁爱做谁做,李文演不是心中有人吗,到时候让她去做就好了。

  于是她摇头,捏了手绢擦干净了泪水:“如果真有那日,我只想要自由。”

  她深吸一口气,向谭松行了跪拜的大礼。

  “原本去封地前,就很担心见不到您了。今日看见您身体康健,我也放心了些。只是无论多大的事情当前,外孙女都还是希望您早些歇息,不要熬坏了身体,您年事已高,一定要多保重。”

  “还有母亲留在永安侯府的小院儿,我留了丫鬟看守,日后也需要您多照应,毕竟那是母亲当年的心血。”

  周妙宛把心底的话诚恳道来,随后便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时,额上已是通红一片。

  不知不觉间,祖孙俩已长谈许久,窗外被雪洗过的天干净明澈,微微泛着鱼肚白。

  宵禁的时辰已过,周妙宛和谭松告了别,也婉拒了谭世白的相送,独自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小厮恭顺地引路,为她推开了角门。

  角门外,李文演早已等候多时。

12. 喜脉 冻麻了的一双脚早就没了知觉,她……

  周妙宛看到了他。

  身上还落着些未融化的雪花。

  周妙宛抬头问他:“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的脸上还有没擦掉的泪痕,迎风一吹,便红了。

  对于她的话,李文演耸了耸肩,未置可否。

  他满是戏谑地问:“回去吗,端王妃?”

  李文演看向她被泪水涤过、分外澄澈的眸子,心里说不上是不忍还是什么:“有些事情,不知道反倒是一种保护,你说呢?”

  周妙宛默了默,一时竟无言以对。

  李文演说得没错,或许她不逃,就不会发现这残忍的真相,还能自顾自地从怨恨他中得到一星半点的快慰。

  被谭家、被外公当作棋子,于她而言,比那杯被他推拒的合卺酒更伤人。

  可是,周妙宛心想,她宁可像现在一样死得明白,也不愿永远蒙在鼓里当一颗棋子儿。

  清泠泠的风灌进了她的脖子里,激得周妙宛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偌大的天下,她除却端王府,竟无处可回了。

  她转身,再回望一眼门墙高耸的将军府。

  “走吧。”她没有回答李文演的问题。

  昨夜里落了大雪,现在时辰又尚早,天都还没大亮,街上几乎没有人,商铺也都没有开张。

  整座城都像没有睡醒一样,静悄悄的。

  仿佛这么大的京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妙宛跟在李文演身后,默默向前走。

  她其实不喜欢什么为妻者一定要居于夫后的条条框框,她眼下走得慢,纯粹是因为夜里出逃太急没穿鞋。

  在谭家时不觉得,周妙宛当时急血攻心,只想快快见到外祖,而外祖因为年纪大了怕冷,居所是设了地热的,是以她仅着罗袜亦未觉行动不便。

  但是走在街上就不同了。

  砖石铺就的道路早积满了雪,再加之落雪前下了好一阵的雪籽,雪籽堆积凝结,雪下便全是冰。

  罗袜抵挡不了这样的严寒,周妙宛一边硬着头皮走,一边悄悄把弯下腰,试图让自己的脚步尽量踩在裙摆上。

  已经走得很艰难了,结果李文演这时突然问她:“你何时察觉的?”

  没头没尾的几个字,但周妙宛听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她分出一分心神来回答他:“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闻言,李文演停住了脚步。

  这个答案,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略一思索,便回想起洞房花烛的那个夜晚——为了麻痹自己,他喝了许多的酒。

  酒后的情态,他已记不清楚了。

  “百密一疏,难免有错漏啊……”他兀自感慨。

  周妙宛低着头,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裙摆上,没看见李文演停在原地,雪天路滑,她直接一个趔趄撞到了他背上。

  冷天穿得都严实,突然间的肢体碰撞也无甚尴尬,周妙宛揉揉脑门,想绕开他继续往前走,却被他强抓住手腕拦了下来。

  李文演追问道:“那晚,我还说了什么?”

  又来这套?周妙宛立马甩开他的手,她捂着自己的小臂,急急退到几步外。

  “你心里想了什么,就说了什么咯。”

  此话一出,她便看见李文演狭长的瞳孔微缩,剑锋似的眉梢一挑,唇边的笑忽然危险了起来。

  “哦?那你可知我心里在想什么了?”

  毛毛的感觉霎时便缠绕在周妙宛的心头,她确信,如果让李文演知道,她已知晓他有心上人,甚至还知道他心上人名字一部分的话……

  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她早晚要离开他,没有必要给自己添麻烦。

  周妙宛深知真假掺半的谎言才最让人信服,于是把心底的不耐写在了脸上:“知道啊,你说不想和我做夫妻,不想和我喝合卺酒,还说我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不愧是武将家长大的,粗鄙得很。”

  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李文演一时间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就这些?”

  “殿下果然君子,说我这么多尚嫌不够,”周妙宛发自内心地阴阳怪气起来:“那您喝着风好好思索一番,我还有哪些地方不堪吧。我就不奉陪了。”

  她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

  周妙宛踉踉跄跄地走在前面,冻麻了的一双脚早就没了知觉,她咬着牙向前走。

  此时,李文演才发现了她的异常。

  怪不得走得那么慢,他轻笑,走到她身边,“下次逃跑,王妃可要记得穿鞋。”

  ——

  还好端王府离谭家不远。

  周妙宛犟得很,竟这么一路走了回来。

  她的小院里,把守的侍卫已然不在,见她归来,堂间里立马爆豆子似奔出来一个小丫头。

  “小姐!”凝夏飞扑向周妙宛,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周妙宛心中酸涩,上下好好打量她一番,见她没有缺胳膊少腿,才安下心来。

  凝夏亦是满怀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一眼便看到她没有穿鞋,“啊”了一声,赶忙扶周妙宛进屋。

  在暖意盎然的屋子里,原本冻僵了的双足开始痒了起来,凝夏到底经历浅,凭着直觉去找热水,被新来的万嬷嬷拦了下来。

  凝夏有些急,便道:“嬷嬷,您拦我做什么?王妃的脚冻伤了。”

  万嬷嬷解释:“我方才瞧见了。只是凝夏姑娘你有所不知,冻伤是不能马上用热敷的,你若信的过我,便让我去帮娘娘处理,你先去喊府里的大夫来。”

  凝夏从小便是当作小姐的丫鬟养的,小时是玩伴,说是丫鬟,其实也算半个小姐。

  从前还有大一些的凝风顶事,现在凝风不在,像被冻伤这种事,突然遇上,凝夏便慌了。

  得了万嬷嬷提醒,凝夏一溜烟似的跑去找大夫了。

  万嬷嬷便进了屋,给周妙宛行了礼,道:“娘娘别见怪,奴婢来帮您处理伤处了。”

  算起来,周妙宛第二次见到她。

  周妙宛对这个年轻精干的嬷嬷颇有好感,见她端来一盆雪,用手心捧了,去揉她冻得跟萝卜似的脚。

  万嬷嬷边揉边说:“冻伤了最怕突然暖和起来呢,奴婢先帮您慢慢回温,一会儿再让小丫鬟给您打温水来泡半个时辰。”

  脚底仿佛在被许多细小的针扎一般,实在难受,于是周妙宛试图用闲话别开自己的注意:“嬷嬷看起来经验很足。”

  万嬷嬷的动作一滞,继而道:“乡野人家,这些东西自然是会的,先时奴婢的女儿也曾冻过。可得好生养一会,不然生了冻疮可难受。”

  周妙宛便问:“嬷嬷的女儿如今多大了?”

  “也在十岁上了,”万嬷嬷有些出神,随后笑道:“还未让她来谢过娘娘呢,您吩咐人给她做的衣裳,她可喜欢了。”

  “小事,到时候嬷嬷和女儿一道随我去了荆州,有什么缺的只管说。”

  擦过了雪,万嬷嬷又端来一盆兑好的温水,试了几遍才把周妙宛的脚放进去。

  她说:“眼下世道艰难,京郊都有人饿死,娘娘肯留下我们母子,给口饭吃,奴婢已经很感谢了。”

  自打那次从边塞回京,周妙宛便没有出过京城,因此对外头的情形不甚了解,便问万嬷嬷:“京外已经这么乱了?”

  “秋日里落了太久的雨,粮食歉收呢,近来又冷得很,很多人怕是过不下去了,卖儿鬻女的到处都有,”这种事从来不稀奇,是以万嬷嬷也没有多伤怀,甚至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

  “如果您晚一阵才买的奴婢,估计您还能少花些银子。”

  周妙宛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忽然想到了昨夜里外祖说得那些话。

  天下……迟早要大乱。

  周妙宛摇摇脑袋,把脑子里纷杂的念头甩了出去。

  只是在这个时候跋山涉水,前往封地,实在是有些危险。

  看来是时候多找些靠谱的护卫了,她不能指望李文演把她的安全放在心上。

  凝夏风风火火地带着大夫来了,大夫叫连云帆,是端王府的府医,很是年轻,约莫三十岁的样子。

  连云帆给周妙宛开了汤药和冻疮膏,顺便又替她把了把平安脉。

  周妙宛没有多言,把手腕搁在了脉枕上。

  而为她把脉的连大夫,把着把着,就把眉头蹙起了,像是在思考什么。

  凝夏见状,不免担心则乱:“把脉就把脉,大夫您怎么还忧心忡忡的呢?”

  周妙宛看着他搭在自己脉上的手指,忽而想到了一件事情。

  连云帆支支吾吾地开口:“王妃娘娘,您脉若滚珠,有可能是喜脉。”

  是了,那夜……

  她不是没有担心过,也一度想过要喝避子汤,只是第二日清早便去向宫里请安,事情又多又密,便把这茬忽略了。

  周妙宛和凝夏的脸色都变了。

  连云帆见了,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现在日子尚浅,在下也拿不准到底是不是喜脉……”

  周妙宛闻言,一阵恍惚,另一只手下意识抚过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万嬷嬷不明就里,还安慰道:“娘娘您别担心,肯定是好消息的。”

  周妙宛确实希望是好消息。

  只是她希望的好消息,和万嚒嚒所想的完全不同。

  她松了手,朝连云帆道:“连大夫,眼下还拜托您,不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13. 恶人 “如此,就不算本王做恶人了。”……

  向来不信神佛的周妙宛,破天荒的来到了小佛堂,恭恭敬敬地给菩萨敬了三支香。

  求子应该拜送子观音,那求无子应该拜什么?

  周妙宛思忖着,好像没听说哪位菩萨有如此说法。

  那诸天神佛她都拜一拜吧,说不定哪路神仙看她所求甚奇,顺手替她实现了呢。

  “也难怪世人都爱求神拜佛,”出了小佛堂,周妙宛感慨道。

  凝夏听了,附和道:“人活在世上,总有所求。”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周妙宛眉目清明,“我只是觉得,偶尔拜拜佛也挺好的,能让我听清自己的心声。”

  她原本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这个孩子来到她的腹中,但当她跪在蒲团上时,心里所想的是菩萨千万保佑喜脉是误诊,她便知晓自己真正的想法了。

  回屋后,周妙宛补了很久的觉。

  昨晚折腾得一夜未眠不说,情绪的剧烈起伏也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是以,她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她打起帐帘,支起睡得有些痛的脑袋,自个儿揉着后脑勺。

  凝夏进来扶她起身,笑道:“好小姐,您可快睡了一天一夜了。”

  周妙宛只觉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她嘟囔道:“是吗?我怎么觉得更累了。”

  凝夏替她捏着肩膀,“这是为何?可是小姐没有睡好?”

  “也不是,”周妙宛有些无言,“就是一直在做梦,梦见自己跑了一天的马,可累了。”

  凝夏笑得差点没直起腰,她给周妙宛脚上的冻伤重新搽了药,换上新的罗袜裹上,才扶她下床。

  “也就梦里跑跑了,”周妙宛看着自己包得跟个粽子似的脚丫子,现在走路都有些难,遑论骑马。

  “等咱离了京城,去封地的路上,小姐就可以骑马啦,”凝夏道:“所以小姐要快快把脚上的伤给养好。”

  周妙宛点点头,继而发现有哪里不对。

  怎么一觉醒来,凝夏这小妮子倒成熟起来了。

  听得她问,凝夏羞赧地挠了挠后脑勺,道:“是奴婢之前太不懂事了,昨日里奴婢去找万嬷嬷请教了很多事情,以后一定更能帮到小姐。”

  凝夏想立起来,也挺好的,周妙宛莞尔一笑。

  久违的日头出现了,周妙宛很珍惜这难能可贵的阳光,叫人搬了躺椅到院子里晒暖。

  她扬起头,手背搭在眉骨处做了个棚,便敢直视冬日不甚刺眼的太阳了。

  再过两天,她就要离开京城了,不知那荆州的太阳,和京城的会有什么区别?

  没晒多久,宫女幼柳来通传:“王妃娘娘,连大夫来请脉了。”

  一身布衣的连云帆提着药箱来了,手上还提着个小竹笼。

  阳光下,周妙宛微眯起眼,问他:“平安脉一般不是隔日来诊吗?”

  这么冷的天,连云帆居然走得满头大汗,他呵呵一笑,道:“忧心娘娘的身体,不免勤来些。娘娘昨日的脉相……”

  周妙宛懂了他的意思,使了眼色让下人退下。

  连云帆把手上的竹笼提了起来,周妙宛这才看见里面是只蛤蟆。

  她颇为惊奇,“本宫的脉相,难道要用它来解?”

  “昨日在下查阅古籍,从书中找到了一种判断女子是否有孕的方法,”连云帆道:“未免冒犯王妃,在下想先同您身边的嬷嬷商量一下。”

  周妙宛心下暗自点头,这连大夫年纪不大,做事倒乖觉。她叫来了万嬷嬷。

  万嬷嬷听了连云帆的说法,微微点头,她对周妙宛说:“奴婢以前在庄上也听说过这个法子,据说还蛮准咧。”

  周妙宛点头:“那一会儿试试吧。对了,连大夫,你可随王府一道去往荆州的?”

  连大夫忙应道:“回王妃的话,在下独身一人,并无家室,此番是要走的。”

  那便好,周妙宛命人给连云帆封了一个大红封,“日后,还多劳您照应了。还是同昨日一样,确凿的结果出来前,希望您不要外传。”

  最主要的是,昨日她并没有吩咐他什么,今日他就带着解决的法子主动来了,日后多加笼络,是堪用的。

  连云帆得了银子,喜笑颜开,谢了恩便退下了。

  而万嬷嬷捏着那蛤蟆,伴周妙宛一道去了净房。

  万嬷嬷还笑道:“也难为这连大夫,冬天巴巴地给您寻来只还没冬眠的蛤蟆。”

  这法子需要等上三四个时辰才能奏效,周妙宛心里一时还有些紧张,捏着手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走。

  她打趣着自己:“若我是个男儿,春闱等放榜前,只怕成宿都睡不着。也不知连大夫的法子准不准呢。”

  万嬷嬷便道:“村里人请不起大夫把脉,都是用这个法子的,大都是准的。”

  于是周妙宛心下稍安。

  数个时辰后,万嬷嬷仔细看过了那只蛤蟆,并无异样。

  她并不知周妙宛的想法,见此结果,还颇有些惴惴地说:“娘娘,您应当不是喜脉了,不过您别担心,您还年轻,身体康健,日后总会有好消息。”

  周妙宛听了,悬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重重落下了。

  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神仙显了灵,周妙宛琢磨着,打算晚膳后再去好好上支香还愿。

  这回她刚到佛堂,就看见蒲团上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青岚。

  她身量单薄,双手合十于眉间,闭着眼,一副虔诚的模样。

  周妙宛没有打搅她,等她磕过长头起了身,才走到她身边。

  见来人是她,赵青岚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娘娘也信佛。”

  周妙宛没说话。

  在佛祖的地盘上,她不好直言自己的大不敬的想法。

  赵青岚又道:“前几日,府里盛传娘娘您身体不适,今日得见您身体康健,婢妾也安心了。”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讨好,反倒有些真情实感在里面。

  周妙宛觉得奇怪,便问她:“赵选侍因何而安心?”

  “毕竟婢妾才向您投诚没多久呢,娘娘若有事,日后谁来庇护婢妾的小命?”赵青岚说得坦然,她没有多逗留,福了福身就走了。

  周妙宛独自伫立在檀香浓郁的佛堂,忽然失笑。

  太荒唐了,她的亲族用她做棋子,她的丈夫盼她给其他人让位,反倒是被她婆婆塞来的小妾、一个细作,方才在关心她?

  这就是世事难料吧。

  周妙宛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给菩萨上了香。

  这一次,她心中并无所求。

  ——

  在京中的最后一晚。

  明早就要启程了,周妙宛不放心,把一应事项重新理了一遍,确认了好几遍没有错漏。

  而谭家那边,谭松终归不放心她远行,上一次李文演的作为也给他敲响了警钟,所以去封地前,给周妙宛送来了两个武艺高超的侍卫。

  是一对亲兄妹,哥哥叫吕楠,妹妹叫吕若。

  周妙宛看过了两人的身手,很是满意,便让妹妹吕若日后贴身随侍,哥哥吕楠在外看顾。

  更让她开心的是,葵水也终于姗姗来迟,原本她还担心有意外情况,这下彻底能安心了。

  戌时左右,李文演那边派人来传周妙宛,说有要事相商。

  自从撕破脸皮后,李文演和她就处于相看两厌的状态,两人也再没见过面。

  不过马上就要远行,王爷和王妃之间有些事务要商榷倒也正常,周妙宛没在意。

  凝夏身为大丫鬟,眼下要忙的事情多,所以她便带了丫鬟幼柳一道前去。

  正院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小厮婆子很多,有条不紊地各自在为行程做准备。

  周妙宛穿过回廊,来到了堂前。

  李文演负着手,萧然而立。

  和她记忆中那个让她心动的模样并无分别。

  只是再深的悸动,在经历了这个月以来的诸多波折后,也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所以周妙宛不欲多言,单刀直入:“殿下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李文演向一旁的座椅伸手示意,“坐下聊。”

  周妙宛皱起眉头:“不必了,谢过殿下的好意。有什么事快说吧,我今日想早些歇息,养足精神。”

  李文演也不急,他挥挥手,遣退了下人。

  他问:“听说,王妃有了身孕?”

  听得此问,周妙宛终于抬起眼看向他了。

  李文演幽深的瞳孔如同古井,无波无澜,却直引人往下坠。

  周妙宛不意外他知道这件事情。

  那日连大夫说她的脉相像喜脉之时,房门大开,屋里除了凝夏和万嬷嬷以外还有旁的下人在周围洒扫。

  传到李文演耳朵里也不足为奇。

  她比较好奇的是,他知道她有身孕,又会如何作想呢?

  所以,周妙宛只淡淡地回他:“前日里大夫来请平安脉,是说过我的脉相,有些像滑脉。”

  李文演微眯起眼看向她的小腹。

  冬日里穿得厚,里三层外三层的,不要说未足月,就算腹中真有个四五个月的胎儿,也未必看得出来。

  周妙宛很是厌恶他这样直勾勾的眼神。

  李文演感受到了她嫌恶的情绪,不气反笑:“宛儿既如此厌恶本王,那这个孩子,想来也是不想要的。”

  “如此,就不算本王做恶人了。”

14. 逾辉 他终于知道,自己昨夜因何彻夜难……

  周妙宛确实不想要和他的孩子。

  可她不想要,不代表他可以随意拿捏她的肚皮。

  她冷笑一声:“凭什么?”

  她说这话,完全在李文演意料之外。

  他心念一转,以为是她心存不舍,不愿与彻底斩断与他的关联。

  于是,李文演略一低头,话语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诚恳:“我能体谅你的一片‘慈母心怀’,以后你若想有孩子,在合适的时候,我也并不介意给你。”

  不过,什么时候合适,那就只能听他的了。

  许是这两日染了些佛气,听了李文演这样薄情且无耻的话,周妙宛竟也没生气。

  李文演见她没言语,只当自己说中了,继续补充下去:“如今的情势,宛儿你应当……”

  周妙宛不假思索地打断了他:“别这么叫我,让人恶心。”

  李文演勾唇一笑,很是坦然:“好啊,王妃。这段时间,我们一要去往封地,路途颠簸,此时有孕绝非易事,再者说……一旦举事,谁能预料我们还能否见着明日的太阳,又何必让无辜婴孩跟着受难?”

  话里字字都在诱人堕入陷阱,偏偏又被他粉饰成为周妙宛着想的模样。

  他端起几案上的一碗褐色汤药,朝周妙宛缓步走来。

  “附子、大戟、天雄……都是好东西,趁现在日子浅,也能少受罪些,乖。”

  听到这儿,周妙宛心底的火便捂不住了。

  她直视着他虚情假意的眼眸,一时竟不知自己要作何感想才好。

  他的薄情寡义她早就知道的,眼下周妙宛只恨从前的自己是瞎了眼蒙了心,才会倾心于这样的人。

  她漠然接过青瓷的药碗,稳稳地端住了。

  见她“乖顺”的模样,李文演颇为欣慰地颔首。

  他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下一瞬,整碗褐色的汤汁忽地飞扑到了他月白的领口上,青瓷碗被狠狠地掷到了地上,瓷片一蹦三尺高,争先恐后地碎了个四分五裂。

  李文演微妙的表情霎时便僵硬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周妙宛方才的表情哪里是乖顺,分明是憋着气呢!

  而周妙宛已经把手收回袖子里,她扬眉一笑,不无失落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这是她第一次泼人,手法和力度不甚得宜,竟没泼到他脸上。

  “首先,喜脉是误诊,其次,我才不愿意同你这样的人生儿育女,王爷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说:“这堕胎药,你自己留着晚上当夜宵喝吧!”

  被堕胎药泼了一身的李文演,面色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

  照临在院外听到这么大动静,一时担心,没得主子的令又不敢进,见周妙宛怒气冲冲地出来,试探性地叫住了她。

  “王妃娘娘!里头这是……”

  见是李文演的长随,周妙宛没什么好脸色,她稍加思索,咬着牙说:“没什么,就是你家主子饿了。”

  照临一愣:“饿了?”

  周妙宛张嘴就来:“对,他说他饿急了,让你速速去取附子、大戟熬碗汤给他喝,记住了,这附子一定要搁得足足的,搁少了他不爱喝!”

  说罢,她拂袖而去。

  照临眨巴了半晌眼睛,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她是在开什么玩笑。

  这时,屋里李文演阴郁的声音传来:“照临——”

  照临不敢怠慢,赶快回身。

  一进去,他看得主子原本月白的长袍被褐色的药汁染得不成样子,微微一惊。

  “这是……”照临下意识惊叹,随后立马闭紧了嘴巴,不敢多言,“属下去给您拿旁的外袍来。”

  换上干净衣服后,李文演仍旧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药味,他阴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文演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极少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挂在脸上。

  就连他如今的后院,有个赵选侍毫不掩饰地当着细作,他心中也未曾因受人掣肘而急躁。

  因为他自信这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眼下由着她给宫里的娴妃递信,是不想打草惊蛇,让宫中太早把注意放到他身上。

  不论是赵青岚、娴妃、还是他的好兄长,李文演都只当是他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谁又会为脚下的石阶而生气呢?

  但今日不同,连一旁的照临都看出来主子脸上的不愉了,他小心翼翼地出言开解:“殿下,您是在为方才的事情而烦心吗?”

  李文演皱了皱眉:“她不配让我烦心。”

  过于冰冷的声调让照临不敢再劝,缩着脖子噤了声。

  李文演没法忽略,看到周妙宛那句双满是嫌恶的眸子时心下诡异的感受,只得把自己异样的情绪归结于,她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是的了,李文演摸着下巴,忽然笑了。

  他此生最恨逃脱他掌控的东西。

  不过无妨,他想,一朝大权在握,这天下又有什么东西能逃得了他的掌控?

  ——

  刚泼了李文演一身的周妙宛心情好极了,她一路哼着小调,眉梢都挂满了快意。

  幼柳方才留在了院外,没有听见里面的动静,见状,她还以为王爷和王妃之间发生了什么好事,由衷地感叹:“娘娘,您和殿下的感情真好啊,不愧是京中人尽皆知的神仙眷侣。”

  听了这话,周妙宛脚下一滑,好悬没摔个跟头。

  是啊,她和李文演感情可“太好了”,周妙宛心想。

  离京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周妙宛很是睡不着,在床上窸窸窣窣地翻来覆去。

  歇在纱帘外小榻上的凝夏听了,悄声问道:“小姐,你睡不着吗?”

  “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呢,奴婢也还没睡,”凝夏穿上鞋,挑亮烛火,走到内间来陪周妙宛:“奴婢来跟你说说话吧。”

  周妙宛坐起身,抱着膝盖往一侧缩了缩,给她腾出点位置坐上来。

  “明天终于可以出去骑马了,”周妙宛感叹,“在京城数月,我都快憋疯了。”

  京中并非没有马场,只是京中地贵,大点的马场呢往来都是达官显贵,周妙宛不欲去凑这个热闹;小些的地方,她觉得跑不起兴,又不想去。

  这一回谭家除却两个侍卫,还送来一匹波斯马,她去看过了,一身毛发都是火红的,她喜欢极了。

  凝夏问道:“小姐,你脚上冻伤可好了?”

  周妙宛便撩开被子一角,大剌剌地把脚伸了出来:“你瞧,好得差不多了。”

  凝夏絮叨着:“终归还没好全呀,要不等两日再骑?”

  周妙宛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小小年纪,装什么老成呀,一点都不像。”

  闻言,凝夏悄悄吐了吐舌,“这不是担心您嘛。”

  周妙宛提起被子,直接把她盖了进来。

  “好了好了,早些休息,这马我明天是骑定了的。”

  小时候,她经常和凝风凝夏两个丫头一起在床上办家家酒、数羊拐子,玩累了仨小娃倒头就要睡。

  那时,郑嬷嬷就会出来把她俩抱走。

  周妙宛便不肯,郑嬷嬷抵不住她撒娇耍赖,后面这两个丫鬟偶尔同她一起睡,郑嬷嬷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下有凝夏陪在身边,周妙宛睡得很香。

  翌日清早,她精神百倍地起了床,洗漱后打点清楚事务,命人点清行李箱数和随行人数后,便飞也似的奔向了她的宝贝小红马。

  “我的天呀,你生得也太英俊啦!”

  周妙宛抱住马头一顿摩挲后,才恋恋不舍地撒开它。

  京城街道禁止奔马,她得等端王府车队一齐出了城才能骑。

  甫一出城,周妙宛就迫不及待地把小红马牵了出来,利落干脆地翻身上去。

  小红马似乎也急不可耐了,它朝天鼻鸣一声,带着周妙宛哒哒地往前跑。

  小马眼下还没完全长成大马,正是适合驯养的年纪,周妙宛十分满意,拿起缰绳,并不急于骑得有多快,而是松弛有度地掌握着马的方向。

  人与马之间的适应很重要,周妙宛拍拍马脖子,对它说:“你的毛色这么漂亮,就叫逾辉好了。”

  小红马咴鸣一声,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满意。

  风声在耳际呼啸,鬓发被吹得凌乱不堪,这种久违的感受实在太让周妙宛心旷神怡。

  这个月来压抑的心刹那间就得到了释放,迎着不算微弱的晨光,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在她身后不远处,李文演受够了马车里憋闷的气息,也打算下车骑马,正巧从车厢里往外探身。

  他的视线不经意往前一扫。

  随后就再也移不开了。

  旷野上,只零星点缀着几处村落,将升未生的太阳衔接在远山和湛蓝的天空之间,和煦的光毫不吝啬地挥洒在骑装少女的身上。

  仅一个侧脸,他也能看出她笑意明媚。

  和他们初见的场景几无二致。  

  那时,李文演得了信,晓得周妙宛大概在什么位置后,先派人跟了他好一阵,随后“正巧”打马同她在山间而过,佯装自己是一个被姑娘打动的青年,不停追逐只为知晓她的芳名。

  想到这儿,李文演眸子一黯。

  他终于知道,自己昨夜因何彻夜难眠了。

15. 陵城 李文演见她对自己毫无芥蒂,脸色……

  李文演的封地在荆州陵城郡,距京路途甚远,一行人和行李又多,在路上折腾了一个来月,才抵达目的地。

  这么长的时间里,周妙宛再没主动同李文演说过一句话。

  偶尔有不得不说的事情,她也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去的。

  但奇怪的是,李文演对她的反应微妙了起来,周妙宛不止一次感受到他用深沉的目光打量自己。

  眼珠子长人家身上,周妙宛也没办法去把他的眼睛给抠下来,只得忽略掉这种不适。

  而路上的时间她也没闲着,周妙宛同女侍卫吕若学了几招小戏法。

  吕若是个快嘴姑娘,和周妙宛稍熟络些,便把自己和哥哥吕楠的身世吐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的父母死得早,所以很早就在街上讨生活,自个儿学了杂耍在街上卖艺为生。兄妹两个根骨不错,后来就被附近山头的门派收去练武去了。

  后面山门倒了,两人才投入谭家门下。

  周妙宛听得起劲,追问吕若她都会些什么。

  吕若便道:“那可多了,从前游街串巷什么都学。戏法杂技、撬门开锁、摆摊唱戏,下九流的行当没我不会的。赶早不赶巧,我给您来一段南戏吧……”

  周妙宛已经知道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那就没了完,赶忙喊了停:“左右闲来无事,不如你教教我。”

  吕若欣然应允。

  周妙宛学东西一向很快,一路上,她把吕若手头上的小把戏都学完了,连撬锁都学会了。

  凝夏听了笑道:“小姐有这把子手艺,哪日去当个梁上君子也是饿不死的。”

  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这一路也不算乏味。

  ——

  陵城郡的郡守吴道章带着陵城郡的大小官员,早早地就在城门外等候他们的车驾了。

  这种场面,周妙宛不得不身着王妃服制,盛装和李文演出现同一座马车中。

  李文演亦是打扮一新,他身上穿的是暗金纹的玄色蟒袍,头戴玉冠,和在京中低调的样子大相径庭。

  周妙宛颇为惊奇,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

  余光中,李文演瞥见了她的惊异,他一手支在自己的腰侧,把胳膊肘朝着周妙宛的方向撑了起来。

  见她没动静,李文演微微点了点下巴,示意她挽上。

  周妙宛偏头看他,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李文演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平静地说:“别忘了,本王同你还该是‘恩爱眷侣’。”

  一个多月都没演过,周妙宛都快把这茬给忘了。

  不过逢场作戏嘛,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挽了上去。

  李文演见她对自己毫无芥蒂,脸色突然就冷凝了。

  “我不正按你所说的做吗?”周妙宛察觉到了他脸色的落差,疑惑问道:“怎么你反倒不开心了。”

  说完,她还低声感叹一句:奇也怪哉。

  李文演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王妃果然有容人之量。”

  没头没尾的一句好话,就是语气不像夸奖。

  马车停了下来,周妙宛没再言语,换上温柔持重的微笑,十分自然地同李文演一齐下了车。

  城门口,官兵正把守着道路两边。

  那可是王爷和王妃呐!普通郡县的百姓何时见过这种热闹,围观的人极多,个个抻长了脖子往里探,但无人敢喧哗,生怕自己如戏台上演的那般,被恶霸王爷给一刀把脑袋斩了。

  郡守吴道章已迎了上来:“下官吴道章,拜见端王,拜见端王妃——”

  他的姿态很是恭谨。

  区区一个不受宠的端王,在权贵遍地的京城不算什么,可在荆州就不同。

  吴道章的胡子都花白了,这陵城郡不是什么好地界,出不了什么政绩,他好不容易拼过半生做到郡守已是很不容易,别说王爷,就是京官来巡查一趟,他也得夹起尾巴做人。

  李文演态度温和,只虚受了他的礼:“早听闻吴郡守治下严谨,见陵城郡中井井有条,本王便知此言非虚。”

  周妙宛在一旁安静地听两人寒暄,尽职尽责地扮演合格的花瓶。

  吴道章带着他们去了一处四进的宅院,他说:“此地原是前朝富商的一处宅子,一直闲置至今,下官已派人整饬一新,您和王妃今天就可以住了。”

  “那本王就先谢过郡守了。”

  相处下来,吴道章发现端王架子并不大,所以也稍微松弛了些:“您一路辛苦,下官就不扰您休息了,日后您有什么事情,随时来郡守府找下官即可。”

  送走了吴郡守一群人后,周妙宛松了口气,终于撒开了李文演的胳膊。

  李文演仿若未觉。

  这处宅院严整气派,美轮美奂,回廊、假山、内湖等一应俱全,不愧是前朝富商的手笔,颇有古意。

  周妙宛眼下有些倦了,但暂时还清闲不下来。

  先时京中的端王府不过是暂居,一应布局都是草草了之,如今到了陵城郡就不一样了,是要正正经经地开府。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做一天王妃,归她管辖的事情也是免不了要去做的。

  熟悉宅院、清点行李、分派人手等事宜让周妙宛忙了个团团转,过了戌时才抽出空来用了一顿草率的晚食。

  这样忙碌的状态持续了好些时日,她和李文演就这样在忙碌中相安无事下去。

  后面渐安定下来后,周妙宛经常收到郡中其他夫人小姐的帖子,场合合适的话也会应邀,只当是散散心。

  日子平淡地一天天过下去,就这么到了冬岁渐晚,年关将至的时节,府里越发看不见李文演的身影了。

  他比刚来陵城郡那会儿还要忙,连他那两个长随也没了人影。

  周妙宛先前就摸出了规律,照临和照烨两人,通常是其中一人出动,替李文演办事,另一人留在他身侧应急等候差遣。

  而她偶然撞见回府的李文演时,却见他身边却一个人也无。

  是有何等的大事要那两人都出去办吗?

  周妙宛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所以,在李文演下一次寅夜归府时,周妙宛拦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时候?”她直截了当地问。

16. 为质 “只可惜她手里的把柄,是婢妾亲……

  “京中来讯,皇帝已闭朝半月。”李文演说。

  今上是一个对于权柄有极强掌控欲的帝王,但凡还能站得起来,他就不可能半月不上朝。

  这足够说明他眼下身体有多差了。

  这件事本身并不让人意外,皇帝的身体早被酒和女色掏空,众人早已心照不宣。

  真正微妙的是这个时机。

  除却贵妃所出的四皇子还在京中,其他有一争之力的皇子都已去了各自的封地。

  周妙宛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李文演轻笑一声:“眼下并非好时机。”

  “那你还……”周妙宛先是一愣,继而很快反应了过来:“是兖王要有动作了。”

  “王妃说对了,”李文演嘴角挂着莫名的笑,眼睛却是冰冷的:“既如此,本王何不成全母妃和兄长呢?”

  周妙宛听到这儿,很识趣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虽然她很想知道李文演到底如何在被人拿捏的情形下去反将一军,但她自知同他的关系早已跌破了冰点,有些东西问深了也是自讨没趣。

  她只是有些可惜。

  荆州风物和北方是迥然不同的,她原以为能好好在这儿过上一段时日,体味体味这里的风土人情。

  前几日,她还同陵城郡的其他几位夫人小姐,按当地的风俗去置办了年货。

  周妙宛很清醒,有些事情是她的力量无法左右的,是以从不为脑袋第二天还在不在脖子上而烦恼,只想过好当下。

  但谁知还没几天安生日子,又……

  李文演看出了她眼中的失落,以为她是在失望去造反的不是他,忽然发问:“王妃很想看到本王谋反的那一天吗?”

  周妙宛哪知道他是这样曲解她的想法的,下意识歪过头去看他:“什么意思?”

  “不知王妃,是希望本王赢呢,还是希望本王最好死在乱阵之中?”

  这话问得很怪。

  周妙宛顺着他的思路稍加思考:“你死了,对谭家和我有什么好处吗?”

  李文演把问题再度抛回给她:“诚如你所言,谭家不会希望本王死。可本王死了,王妃不就自由了?”

  他的声音一字比一字低,周妙宛皱起了好看的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她不假思索地驳了自己方才的话,李文演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丝窃喜。

  可惜没喜多久,周妙宛便继续道:“你我夫妻一体,你若成了反贼死在乱箭之下,我身为王妃,又如何不会被株连?”

  很合适的理由,似乎有微弱的火焰在李文演的心中熄灭了。

  紧接着,另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她说:“那我到死都是端王妃了,我不愿。”

  这并不是一个该让他意外的答案,李文演低头冷笑一声。

  有件事情,他本想提前告诉她,好让她早做提防。

  但既如此,那就算了罢。

  反正正如她所言,夫妻一体,她为他做出一点牺牲又何妨呢?

  ——

  平静到诡异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小年。

  李文演似乎已经是离开了陵城郡了。

  周妙宛心道岂不美哉?和丫鬟婆子们一起鼓捣了一大桌席面,算作小年饭。

  小院里刚开席,周妙宛筷子都还没拿起来,就听得外院有下人通传:“王妃娘娘,郡守和郡守夫人来访,似乎有事相商。”

  这些日子不是没和这对夫妻打过交道。

  吴道章是个读书读到呆板的文人,做人做事极其讲究礼法,为何会突然做出饭点贸然造访这样无礼的事情?

  周妙宛搁了筷子,还没走出几步,就见吴道章和吴夫人已径如入无人之地般,径直走了进来。

  前院的侍卫呢?她心下大惊。

  款步走来的吴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笑道:“王妃娘娘,可是在想那些侍卫去哪了?”

  说完,她和丈夫才极其敷衍地朝周妙宛见了礼。

  周妙宛笑得勉强:“眼下的情形,还需要夫人为本宫解惑吗?”

  吴道章微眯起闪着精光的眼,看到了满桌的好菜好饭,道:“是下官和贱内来得不巧了,忘了北边人儿都是廿三过小年,比我们要早一天。”

  吴夫人帮着腔:“那太可惜了,扰了娘娘过小年的兴致。”

  周妙宛听得烦躁,道:“二位来做什么,不妨直说。”

  吴道章倒是笑呵呵的,他抚着自己的一把山羊胡,说道:“那下官就不卖关子,开门见山了。”

  “端王殿下襄助兖王殿下有功,他的家眷,我们自然该好好照应。”

  “好好照应?”周妙宛顷刻间便懂了:“原来郡守大人竟是娴妃一系的人。”

  可是扣她有什么用呢?李文演并不会顾忌她什么。

  她真死了,指不定李文演更快活,榨干她的价值了,还能丢开她这个包袱。

  但谁叫眼下在其他人眼中,她和李文演可是一对神仙眷侣。

  是以周妙宛压下心中不适,再把身旁吕若意图偷袭吴道章的手悄悄摁下,说道:“本宫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吴道章微微一笑。明明还是那张老实的面孔,可却怎么看都比之前要阴险。

  “娘娘肯配合,那就最好不过。”

  周妙宛想探探他的底,于是问道:“吴郡守如今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差不多也快告老还乡了。如果是本宫的话,那定不会去趟这趟浑水,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为娴妃卖命。”

  听她这席话,吴道章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收起笑,目露凶光:“古语云:富贵险中求。何况,下官从不觉得为娴妃娘娘效力有多险。”

  他似乎觉得一切尽在掌控,所以也并不愿同周妙宛多言,很快便拱手道:“再多说几句,娘娘的菜可就要凉了。下官不叨扰了,先走一步。”

  周妙宛捏着拳头,目送他和夫人离去。

  压着脾性许久的凝夏忽然气道:“小姐,这算何事啊!”

  周妙宛此时亦是烦躁,她摆摆手,让屋子里其余两个丫鬟退下了,只留凝夏和吕若在。

  吕若亦是不忿:“王妃娘娘,就他们这几下子还想困住您吗?属下现在就可以带您走出去。”

  周妙宛知道吕若一身好功夫,她自己也不是什么柔弱女子,逃出去绰绰有余。

  但问题是……周妙宛道:“我当然可以逃,但是剩下这一院子人怎么办,不少都是卖身与王府的,若王府的主人都跑了,吴郡守迁怒他们,只怕是没有好下场。”

  “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吴郡守在此地经营多年,就算跑,我们也难以出得这城。”

  吕若闻言,也只好挠挠头,不再说话。

  但更深的原因,周妙宛没有讲出来。

  她并不知李文演是如何谋划,谭家在其中又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

  留下她为质,无非是娴妃想要扼住李文演。

  她如果不留下,引得李文演早早被怀疑事小,事败害谭家被牵连事大。

  “眼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周妙宛说:“好了,我们热热饭菜,小年还是要过的。”

  她的心素来很大。

  再者说,如果明天就要去阴曹地府,那今天就更不能错过这最后一顿香酥鸭了。

  这可是她专门请了陵城郡最有名的酒楼里的大师傅做的。

  凝夏和吕若因为方才吴道章的到来,都面露惴惴之色,但见周妙宛神情自若的样子,就好似有了定心丸,安定了好些。

  周妙宛如何不知她俩在悄悄打量自己的脸色,甚至说,经这么一茬,府里其他人心也肯定是乱的,如果她再一慌,没出事他们也要自己把自己吓死。

  说到底,纵然幼年失怙让她不得不早早脱下幼稚,游历山河的过去也让她多了几分浅薄的阅历,她也不过是个十七的姑娘,又如何能真的一点不发怵?

  只是周妙宛知道,现在她不能慌。

  是以,她比平日吃饭更加慢条斯理,饭都多盛了一碗,还给两个丫头各灌了几杯酒。

  酒足饭饱后,周妙宛终于理清了思路。

  她分了许多红封给府里的下人,就当是压惊加讨喜头了。

  随后,周妙宛让人去把赵青岚叫了来。

  让她想不明白的一点是,娴妃似乎还不知道她和李文演的貌合神离。

  赵青岚作为眼线,为何没有把这一点透给娴妃呢?

  周妙宛不打算让自己的疑问过夜。

  赵青岚步履翩跹地来了,她裹着条毛色不太好的貂,向周妙宛行礼,随后道:“娘娘叫婢妾前来,是想问今日之事吗?”

  她坦言:“婢妾只是个小卒子,撑死了也就传一些信儿,吴郡守及娴妃的打算,婢妾是一概不知的,未曾隐瞒您。”

  她倒诚恳,周妙宛便道:“本宫自然知晓,只是另有一事不明。”

  “您直说便是,婢妾必然知无不言。”

  “你早知本宫同端王之间有猫腻,”周妙宛注视着她的眼睛:“为何这么关键的事情,你却没有告知娴妃?”

  闻言,赵青岚低头,浅浅一笑。

  “因为婢妾自始至终,都只想让自己活下来,并未真的去效忠谁。”

  周妙宛更觉诧异:“娴妃既派你来,那定然是有拿得住你的把柄的。”

  “娘娘说话就是一针见血,”赵青岚笑得更灿烂了,“只可惜她手里的把柄,是婢妾亲手给她的。”

17. 豪赌 夜风中他的发梢卷过了背后的剑柄……

  这话说得有意思,不过涉及私隐,赵青岚很快便收敛了表情,没有继续说下去。

  周妙宛也没有多问,她只道:“那赵选侍的意思是,你确实没有把这件事情告知娴妃。”

  见赵青岚点了头,周妙宛继续问:“本宫着实不太明白你意在何为了。”

  赵青岚闻言,解释道:“娘娘别误会,婢妾可没存着半分帮端王殿下的心。”

  她低下了头,语气恨恨的:“只是不想他们母子那么好过罢了。端王能给他们添堵,婢妾就替他瞒下了这件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娴妃知道,今日或许娘娘也不会受人胁迫。”

  周妙宛对于方才的事倒是没什么实感,她摇摇头,道:“吴郡守不会轻易动本宫的。”

  “王府现在已经被箍地像个水桶了,连只鸽子都飞不出去,”赵青岚轻哂一声,道:“府里现在人心惶惶的,都在猜是不是端王犯了忌讳,要被抄家呢。”

  周妙宛沉吟片刻,道:“本宫知道了,赵选侍先请回吧。”

  赵青岚没再多言,福福身就退了出去。

  随后,周妙宛整理好衣装,让万嬷嬷把府上的下人都叫来了正院。

  方才已派人赏过了银子,不过要安人心,终究是不够的,所以周妙宛亲自出面,好好安抚了底下的人。

  日子还要过呢,现在就乱起来可不妙。

  吴道章手下的侍卫已经把端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连墙头都有把持着弓弩的人日夜守候,摆出了十足的架势。

  幸好是在年边,府里为着过年早已采购了好了年货,鸡鸭猪羊一应吃食都是不缺的。

  唯一让周妙宛煎熬的一点,是信息太过于闭塞了。被关在府中,外头的情形一概不知。

  仿佛头顶正悬着一把铡刀,而她却不知铡刀何时落下。

  好在吕若耳力好,能爬到阁楼顶上去偷听屋顶上守卫的碎语。

  听完壁角,吕若回来说道:“听他们说,好似兖王已经起兵了?还打着什么勤王护驾的名号。另外,陵城郡似乎也因此戒严了,属下隔墙听着,白天街上都没声儿呢。”

  “这么快?”周妙宛心下惊讶。

  明天便是除夕,看来娴妃等不了过年了。

  而周妙宛在荆州的第一个年,终究也是草草了之。

  吕若日日去听壁角,不过不是日日都能探得消息来。

  她甚至总结出来一道规律:“屋顶的弩手隔天就换,听声音大概有三波人吧,有的人就不爱说话,我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有一波里头,那个大兄弟嘴是真碎啊,我连他媳妇昨夜闹没闹他都知道了。”

  凝夏听了,红着脸去捶她:“在娘娘面前,说嘴什么呢!”

  吕若长于市井,一向没什么忌讳,她眨巴眼,完全不明白凝夏为什么捶她:“怎么了?他媳妇闹他你捶我干嘛!”

  周妙宛安详地端着茶,看她俩在院里你追我赶。

  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墙根下互相挠的猫儿。

  也拜这位碎嘴大兄弟所赐,她们知道了兖王起兵、皇帝病危、娴妃侍疾……

  京中早已乱了,消息传来陵城郡,已不知滞后了多久。

  周妙宛隐隐约约有些担心。

  出了正月后,府里众人依旧被围困着,周妙宛出面也已然有些压不住了。

  周妙宛同样心焦,因为上火,嘴角还起了燎泡,叫连云帆来看过了,可是看守的侍卫压根就不放药进来。

  这样没着没落的日子,没有过太久。

  夜色中,吕若奔向了周妙宛的卧房,急急道:“不好了,娘娘,那个姓吴的老头带人闯进府了!”

  周妙宛一激灵,醒了。

  吕若急得脸通红:“娘娘,我们快走,我哥去内殿门外拦着了!”

  说着,拉上她就要从窗口往外翻——

  周妙宛本该狂跳的心,忽然冷静了下来。

  吴道章为什么会突然闯来?

  若是兖王胜了,他没必要做这种事情。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要么是四皇子胜,吴道章意图把她和府里知道他是娴妃一系的人全部灭口,好继续安心做他的地方官;

  要么……就是李文演已经反水成功,如今掌控大局的,是他。李文演知道吴道章是娴妃一系,是以,他打算鱼死网破,带她一起死。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反握住吕若的手:“你有几成的把握?”

  吕若急得都要哭了:“哎呀娘娘,你再磨蹭一成机会都没有了!”

  吕家兄妹武艺再高强,也护不住所有人。

  周妙宛压住跃到嗓子眼儿的心,她看着吕若,说:“赌一把,赌赢了就是十成十。”

  吕若不解,可周妙宛已经松开她的手,披起外衫,径直往刀兵争鸣的殿前去了。

  看着她毅然决然的背影,吕若先是怔住了,继而快走几步跟上了她。

  凄冷月色下,吕楠和其他护卫正在同吴道章的人厮杀——

  而吴道章远远地站在后面,似乎在欣赏这样一副寡不敌众的画面。

  周妙宛从殿中走来,控制住颤抖的双脚越过院中还没来得及干涸的血迹,已经分不清眼前是血色还是月色。

  她沉声喝道:“停——”

  吴道章居然真的抬了抬手,让他的手下停下了刀剑:“王妃娘娘不愧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好胆气。”

  看到吴道章眼神中的怨恨时,周妙宛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只有李文演这个被娴妃“豢养”的皇子,突然反咬一口,摘了他们的桃子,才会让吴道章流露出这样一副如此不甘和狠毒了的神色。

  吕楠是个块头很大的汉子,见其他人停下,他却没停,直接抽出地上尸体胸膛上插着的一柄剑,朝吴道章狠狠掷出去。

  吴道章面色不改,身旁自有护卫替他拦下。

  他说:“王妃娘娘,您的人可不太讲道义啊。”

  吕若悄悄走到兄长身边,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周妙宛轻笑一声:“吴大人今日前来,既是来取我性命,又何必滥杀无辜、徒增杀孽呢?”

  她尽可能地拖延着时间。

  陵城郡……离京城实在是太远了。

  周妙宛并不是信任李文演,觉得他一定会来救自己,她信任的是谭家。

  无论事成事败,她相信外公都一定会及时派人千里加急来寻她。

  只要是李文演赢了,那主动权便是在他手上,吴道章就不会比来救她的人更早知道这个消息!

  吴道章冷冷回道:“可惜我从不信因果报应。王妃娘娘,不必耍什么小把戏拖延时间了,拙劣得很。”

  “来救你的人,早被我挡在了城外……”

  他话音未了,一只箭矢破风而来,直直从他的后脑穿过。

  自满的表情彻底凝在了他脸上,吴道章甚至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已双目圆睁,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红色的液体有如泉眼迸射,激得周妙宛浑身一颤。

  而墙头上,一个年轻男子刚收了弓弦,夜风中他的发梢卷过了背后的剑柄,颇像个游侠。

  他笑出了声:“吹牛,我这不是进来了?”

18. 愧疚 欺瞒她的人里,也有他一个。……

  京城,一处民居内。

  李文演和部下正商量着最后的事宜。

  蔚景逸抻着脖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分属他的号令。

  他有些急了,问道:“殿下,那我呢?”

  李文演遣开了其他人,独独留下了蔚景逸,他说:“本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蔚景逸立马绷直了背:“属下万死不辞!”

  “回去之后,带一队人,备最好的马在城外等候,一旦事成,立马赶往陵城郡,接王妃回京。”

  蔚景逸问言一愣:“只是这样吗?”

  他是李文演最信赖倚重的手下之一,事态严峻,他原以为自己会被派去哪处支援。

  李文演的眼神晦暗难明:“谭家那边催得急,这次他们会派人同你一起去。”

  他知道蔚景逸起于微末、急于立功,是以,李文演对这个得力干将稍作安抚:“此事非同小可,本王最信重你,才派你前去。另外,护送王妃回京时,记得从危云山取路,借道旧都安泰郡。”

  蔚景逸不解道:“殿下,此举何意?从旧都过并不是最近的路,眼下天下大乱、局势未稳,只怕王妃娘娘有危险。”

  李文演当然知晓,他说:“除却王妃,更重要的是将旧都行宫中的人接回京中。”

  蔚景逸讶然:“您是说,大行皇帝的后妃?”

  昔年大行皇帝广纳后妃,五年前宫中负荷不起,便把她们遣去了旧都行宫。

  李文演微微颔首:“未曾面圣的遣散也可,回京也可,皆随她们自己。大行皇帝幸过的,皆接回京来,到时愿意归家的回去颐养,不愿的在宫中当个太妃养着即可。”

  蔚景逸稍作思考便明白了:“属下知晓。”

  这些后妃中不乏京中豪绅巨贾的女儿,先时很多都是被大行皇帝强纳进宫的,李文演此举,是要向他们卖个好,安抚人心呢。

  “其中,有位姓姜的才人,昔年于本王有恩,若她没有全须全尾的回来,小心你的脑袋。”

  蔚景逸后颈一凉,打了个哆嗦:“是,殿下,属下一定将您的恩人好好护送回京。那属下这就去点人。”

  说到此,他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就听得身后李文演叫住了他。

  李文演面无表情,眼眸却深沉,他说:“她……对本王恩重如山,这次任务不得有失。”

  蔚景逸想到了一个问题:“殿下,那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属下力有不逮,无法同时看顾住您的恩人和王妃两个人呢?”

  替主上办事,最忌讳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蔚景逸自知自己没有聪明人的脑子,怕揣摩错了坏事,所以一向有什么问什么。

  李文演沉默半晌,回答他:“谭家也会有人护送。”

  蔚景逸明白了。

  王爷的意思是,王妃自有谭家的人看护,一旦有意外发生,他首要任务,是保下这位姜才人。

  李文演复又补充道:“此行明面上,还是要保护王妃的。姜才人的事情,本王不希望有你我以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蔚景逸应下,背后已是被汗浸湿。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心下有了一番思量。

  蔚景逸生性率直,却并不是蠢人,李文演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心下自然知道,所谓护送太妃也只是个由头,真实目的,是让他送这位姜才人回京吧。

  王爷和王妃的关系还真是扑朔迷离啊,出了门后,蔚景逸不由为这位素未谋面的王妃捏了一把汗。

  不过,他此时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

  星夜兼程,蔚景逸一行人半月就赶完了先时王府人一个多月才走完的路程,马都跑死了好几匹。

  差点还没赶上。

  吴道章不比他们的人知道消息晚多少,又加上陵城郡是他的地盘,早有布局,蔚景逸他们差点就被拦在了城外。

  好在城墙上的并非都是私兵,知晓娴妃大势已去,旁的士兵怕被牵连,两波人窝里斗了起来,蔚景逸带着人趁势而入,径直冲向了王府。

  他读不来四书五经,小时候家里便把他丢到武馆里习武去了。

  但他家境一般,而学武又实在太烧钱,没两年他便只能抛下武艺,自己琢磨,倒还真被他琢磨出一套野路子,练就出一副漂亮的身手,轻功犹是了得。

  他飞速踏过层叠的屋檐,手持羽弓、背负轻剑,翻过墙头先行一步,干净利落地了结了吴道章的性命。

  主心骨没了,剩余散兵游勇也就不足为惧,增援一到,他们个个只有束手就擒。

  前院里,王府的下人先前躲的躲散的散,还有被刀剑砍伤的,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哭喊声、呼救声此起彼伏。

  一片混乱中,殿前那抹玲珑的身影更显眼了,蔚景逸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她只草草裹了外衫,缎子似的头发没来得及挽,如乌云般披在肩上,月夜下,像极了水墨画中晕染得宜的仕女。

  蔚景逸不知自己心中作何感想,恍然间停住了脚步。

  周妙宛却不知自己就这么进了旁人的视线,披头散发终归不好,她信手折了一旁花圃中的梅花枝,随意盘了个低低的发髻。

  “凝夏呢?你们可有见着她?”周妙宛抚着自己的心口,问道。

  吕若答道:“方才她正好起夜,属下先让她在耳房躲了起来。”

  周妙宛这才舒了一口气,然而院子里的一地狼藉还等着她料理。她和吕若一道把还能站起来的人挨个扶了起来,随后让人去寻连大夫。

  小丫鬟们遍寻连云帆不得,周妙宛一面是担心,一面又赶忙让吕若去请外头的大夫给人治伤。

  周妙宛心里担心,也在府里寻人,刚绕到后院去,就见夏天蓄水防火的大水缸里,冒出个脑袋来。

  一屋子人正在找的连云帆正从水缸里往外爬。

  见此情境,周妙宛无语凝噎。

  好在连云帆生得个儿高,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也不知是蹲太久脚麻了还是见到周妙宛太激动了,刚爬出水缸,就直接在她面前摆出个五体投地的姿态。

  周妙宛按住跳动的眉梢,道:“连大夫……您可真是找了个藏身的好地方。前院有许多伤者,劳烦您缓上一缓,替他们看看。”

  连云帆讪讪一笑:“这不是慌不择路了么,让您见笑了,在下这便拿了药箱去前院。”

  再回到前院时,映入周妙宛眼中的场景比先时有序了很多,附近几个医馆的大夫都被请了来,正给受伤的治伤。

  周妙宛定睛一看,便见得方才天降的那位神兵小哥也在替人包扎,于是快走几步,向他行了大礼。

  蔚景逸哪敢受?撒开手上正包扎着的那条大腿连连后退:“王妃娘娘,属下奉端王殿下之命前来接驾,您不怪我来迟我已是庆幸,可不敢受您的礼。”

  周妙宛笑了,说道:“你奉谁的命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你救了本宫的命,区区一个礼罢了,难道比本宫的命还重?”

  她十分执拗地把礼行完了。

  蔚景逸脸皮薄,瞬间就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整话来。

  他愧疚极了。

  听到王妃在他面前自称本宫,似乎全然不知发生的一切,再想及王爷让他以姜才人性命为先,他内心就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欺瞒她的人里,也有他一个。

  被他丢开的大腿的主人痛得叫唤出声,蔚景逸的思绪才被拉了回来,他忙朝伤着腿的小厮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重新给你裹。”

  周妙宛没有读心术,并不知蔚景逸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只是觉得眼前的场面实在有些好笑。

  蔚景逸带来的人马中分为两波,一波是李文演的亲卫,穿着差不离的深色短打,另一波人则显然和他们不同,其中的一个小头头见了周妙宛出来,十分激动地大步朝前,向她见礼。

  “在下定北骑校尉任坤雄,见过王妃!”

  说着,还向她展示了有谭家家纹的玉玦。

  这是谭家的人,周妙宛安心了,莞尔道:“起来吧,辛苦你们长途奔袭而来,今夜左右无事,你们早些歇息,本宫让人去收拾客房了。”

  任坤雄应道:“属下遵命!”

  许多事情还等着周妙宛料理善后,是以她还无暇休息。

  她清点了人数,此番有六个护卫、十余个丫鬟小厮受伤,还有一个丫鬟、两个护卫被吴道章的人砍到了要害,失血而亡。

  活着的人,她可以再补偿。因她之故被牵连丢了命的人,再补偿也不能让他们活过来了。

  周妙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和她亲近的,凝夏和万嬷嬷没有受伤,幼柳受了点擦伤没有大碍。

  赵选侍因为住得偏,反应机敏躲得快,毫发无伤。

  其余财物的损坏那就更多了,周妙宛头疼得很,不愿再想。

  见蔚景逸还在院子里踱着步,不知在思量什么,周妙宛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救命恩人的名字。

  于是她走上前,问道:“还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蔚景逸挠了挠头,似乎在踌躇这个问题他该不该答。

  最后,他笑道:“我叫蔚景逸,‘蔚’是这样写的……”

  他蹲在地上,顺手捡来根树枝,饶有兴味地给周妙宛在地上扒拉‘蔚’的写法。

19. 求饶 等回京后,她一定要和李文演剖白……

  蔚景逸……

  周妙宛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回屋后,凝夏扑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周妙宛跟前。

  她带着哭音说:“小姐,奴婢有错,方才被吓破了胆,没敢来护您。”

  周妙宛先是微讶,继而释然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起来吧,这不是你正好出去起夜了么?我相信呀,若凝夏当时正在我身边,一定会敢站在我身前的。”

  凝夏哭得更凶了:“奴婢、奴婢要无地自容了,见贼人来势汹汹,却只敢缩在耳房里,若真出了事,奴婢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周妙宛有些无奈:“好凝夏,不是这样的。你虽是伺候我的奴婢,我希望你能保护我陪伴我不假,但并不代表,你随时随地都要准备着为我送命。”

  “况且方才的情形,你若出来了,岂不反倒是裹乱?”周妙宛郑重地扶她起身:“什么以死谢罪之类的话,日后不许说了。”

  凝夏还是抽抽噎噎的,周妙宛见状,也没有硬劝,让她先去休息了。

  不过想来她晚上没有睡好。

  因为第二天晨起,主仆二人顶着黑眼圈碰面了。

  万嬷嬷见了,叫人去煮鸡蛋来给她俩敷眼睛。

  周妙宛拿着滚热的剥皮鸡蛋在眼圈上滚着,哈欠打到一半,忽听得门外有喧闹之声传来:“吴夫人这是何意,我们娘娘还没醒。”

  “诶?您不能进!快拦下她——”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周妙宛把蛋放下,循着声音迈出了门槛。

  门外的人正是吴道章的夫人。

  因为昨夜被人关押,此时的吴夫人衣冠凌乱,脸上满是泪痕,见周妙宛出来,她情绪更激动了,猛烈挣扎,想从压住她的侍卫手上挣脱。

  显然未果,她反而被反剪了手,直挺挺压到在冰冷的地上。

  她嘴上不停:“王妃娘娘!求您救救罪妾的孩子!他才四岁……是无辜的呀!”

  见此情形,周妙宛忽然就想到了小年那天。

  吴夫人同她的丈夫一道前来,那时的她头戴金钗,身披绸缎,腕间的镯子是城东金玉坊新来的款样,满面春风。

  可现在她早已失去了拥有的一切,发间还沾着些泥土草叶,不知是跑来时在何处沾染的,早已没了那时的洋洋得意,只剩狼狈。

  皇权倾轧果然是吃人的,周妙宛攥紧了拳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可手心里已全是汗。

  吴夫人仍在哭求:“娘娘,看在我们之前的情分上,罪妾只求您救救稚子,他是无辜的。”

  周妙宛突然很想问问她:“情分?那凭吴夫人同本宫的情分,昨夜你的丈夫带兵闯入王府,要取我性命之时,为何不见你来拦?”

  “我……”吴夫人嗫嚅着:“外头的事情,罪妾一个深宅夫人,如何能知呢?”

  周妙宛想笑:“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家中还有一个小女儿,如今也不过六七岁吧,你既慈母心肠,又何不为她求一求情?”

  “女子最多被没入教坊,死不了,可男儿不论年纪,可都是要流放充军的呀!”吴夫人越说越激动:“麟儿是吴家的香火!”

  听到这儿,周妙宛终于没忍住,还是笑了。

  只不过是冷笑。

  吴夫人原打算着周妙宛年岁不大,平时待人接物又温和,觉得她是心软好拿捏的,才拼了命跑了出来,结果却见她面色冷峻,半分动容也无,甚至还隐约有一丝讽刺。

  吴夫人在陵城郡养尊处优惯了,作为郡守夫人,一向是被其他夫人小姐围在中心的。

  端王来后,几次私宴上她曾暗地里将周妙宛的衣食住行同自己的做比较,吴夫人一度觉得,王妃的日子也不过如是,她日子还没自己的好过。

  是以,地位间陡然拉开的差距戳破了她的美梦,吴夫人霎时间跟疯了一般,怒道:“呸!不帮就不帮!何必要摆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你这个……”

  “还不让这个妇人住嘴?等什么呢?”一个男声传来,压着吴夫人的侍卫立马懂了,直接堵上她的嘴,没让更难听的话出来,硬生生将她拖了出去。

  周妙宛回身,见是蔚景逸来了。

  方才的话蔚景逸都听见了,他下意识出言安慰:“败者的攀咬罢了,王妃切莫挂怀。”

  周妙宛失笑,她是有感触,但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感受。

  她忽然问:“吴家的人,你会如何处置?”

  蔚景逸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这个残忍的答案应不应该让她听去。

  最后还是回答了:“如她所言,女子充入教坊司,男子成年者斩首,其余流放充军。至于吴道章的儿子,命是留不得的,斩草要除根。”

  蔚景逸心里还在想,王妃一看便是温柔的女子,若她心软求情,他该如何推拒是好?

  周妙宛却并没有再开口。

  蔚景逸好奇问道:“娘娘不想替他们求情吗?”

  这话好生奇怪,周妙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本宫可没那么大度,几个时辰前还差点就死在他们手中呢!”

  蔚景逸抱拳道:“是蔚某唐突了。”

  周妙宛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权位倾轧,总是女眷遭殃。今朝若是娴妃得势,本宫下场比她也好不了多少。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

  说完,她便察觉自己多话了,赧然一笑,没有同蔚景逸再多言。

  ——

  此番受伤的人不少,如若是等他们全数养好伤再返京,时间上耽搁不起。

  于是,周妙宛想了个主意。

  伤重的留在陵城郡休养,把他们的身契发还,让他们重新回到自由身,另再从没受伤的人里,挑出三四个自愿的留下照料他们,一样是归还身契。

  这么一来,甚至有下人在底下笑道:“我都后悔没挨上一刀了。”

  旁边人就撞他肩膀:“说什么昏话,这一刀要是落在你后脖颈子上,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从奴籍到平民,涉及户籍的问题,并非简单发还身契就够了,但问题是陵城郡的郡守都被一箭射死了,官衙内更是乱哄哄的,眼下无人经办。

  于是周妙宛又给他们留下了盖了王妃小印的信函,等着日后新的郡守赴任。

  午后,赵青岚来找了周妙宛。

  周妙宛见她的眼中尽是喜色,连原本萦绕周身的忧郁气息都一扫而空,不禁奇道:“赵选侍遇见什么好事了?”

  赵青岚已经在尽力收敛脸上的表情了,可还是开心得甚是明显,她说:“婢妾听闻兖王意图谋反,被端王殿下大义灭亲,包围于乱军之中,身受数箭逃了,自然开心。”

  她果然与兖王有过节,周妙宛不动声色地说:“到底他逃走了。”

  赵青岚嗤笑一声:“无妨,死得太干脆反倒便宜了他,若他身受重伤时东躲西藏,还听得他好弟弟手握大权……岂不更是妙哉?”

  这过节还不小啊,周妙宛终于没忍住:“本宫忽然对赵选侍的过去很是好奇。”

  赵青岚笑了,腮边是两点浅浅的梨涡:“污言秽语恐脏了娘娘的耳朵,不听也罢。娘娘,婢妾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周妙宛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赵青岚道:“婢妾想趁着还没回京,先走一步。”

  周妙宛略一思索:“可以,天大地大,走得远远的,端王他纵然想同你清算也找不到人了。不过,你可想好去哪了?”

  “没有呢,是哪都好。”赵青岚说:“谢娘娘成全,婢妾这两日便……”

  周妙宛打断了她:“这两日不成。府里上下现在有不少他的人,此时走未免刻意。不如等启程后,佯装你在路上出了事儿,把你的离开过个明路。”

  说着,周妙宛又道:“对了!还得有户牒文书,流民是入不了城的,即使被放进去也要做苦役,本宫想办法给你寻一份来。”

  听得王妃喋喋不休,可没有一字不是为她着想的话,赵青岚忽然就愣住了。

  她问道:“娘娘这般,婢妾反倒有愧了。终归婢妾只是个妾,竟也能得娘娘如此垂怜。”

  赵青岚此话一出,周妙宛自己才发觉。

  周妙宛只道:“交易罢了,答应过你的事情,本宫自然会想法子做到。这与你的身份无关。”

  赵青岚听了,眼角竟泛出点点薄泪:“不怕您笑话,这么多年来,唯独娘娘一人为婢妾花过心思。这份恩情,来日若有机会,婢妾一定报答。”

  怕再说下去赵青岚都要泪洒当场了,最近实在见过太多女人泪水的周妙宛有点慌,好生与她再说了几句,便让凝夏亲自送她回去。

  独自伫立在殿内的周妙宛,审视起自己的内心来。

  独处的时候最能听清自己的心声,周妙宛知道,她其实是在羡慕赵选侍。

  羡慕她终于可以脱离王府这座牢笼,所以才会如此真心实意地希望她离开后可以过得顺遂一些。

  仿佛这样,她就能沾到赵青岚的喜气一般。

  周妙宛垂眸,终于下定了决心。

  等回京后,她一定要和李文演剖白清楚。

  她要与他和离。

20. 动心 此世不能报的,下辈子她也要报。……

  休息几天后,是时候该启程了。

  似乎嫁给李文演后的日子,她一直在奔波,周妙宛心想。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陵城郡,比来时的队伍更壮观。

  这次的护卫人数比来时不止翻了三四番,足有八十多号人了,个个看起来都是练家子。

  “路途是远,但这么多人未免太过夸张,”周妙宛道。

  蔚景逸瞧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这段时间,娘娘没出过陵城郡不知道,外面时局已经乱了。没点人手的话,是不安全的。”

  周妙宛将信将疑,直到出了陵城郡,才知他所言非虚。

  官道冷清极了,不见跑商的商贾和远行的书生,偶有三两人声,也是成群逃难的流民。

  甚至还有状似山匪的贼人流窜而过,黄鼠狼般远远盯着他们这块肥肉,不过护卫甚多,他们至多只敢远看,不敢真的来打劫。

  见状,凝夏心里发怵,把车舆的帘子又打了下来。

  她叹道:“奴婢瞧了都害怕,路还是这条路,可比来时要危险太多了。”

  周妙宛见了亦是心惊。

  要知他们途径的并非是什么山沟野地,而是荆州主干的一条官道,热闹的时候,沿途的驿站都寻不到住宿的地方,现在竟已成这般光景。

  “希望能顺利抵达吧。”周妙宛道,为免招摇,她没有去骑她的逾辉,而是也窝在马车上。

  前两夜还算顺利,他们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第三夜,先头探路的人回来了两波,皆是摇头:“头儿,方圆十里内没有驿站是开的。”

  蔚景逸皱眉问:“私驿都没有?”

  “是的,一处也无了。”

  其实侍卫和下人们都还好,住在驿馆的时候也是许多人挤一个大通铺,但是王妃她……

  正巧周妙宛撩开车帘,她把鬓发往耳后一别,敏捷地跳下了马车。

  她问:“车队怎么停下了?”

  蔚景逸一抱拳,语气中不乏歉意:“王妃娘娘,附近没有驿馆,今晚只能委屈您在外露宿了。”

  周妙宛倒不觉委屈。

  从前和表兄出去跑的时候,了无人烟的地方他们去的也不少,那时是真的天为被地为席。

  眼下这算不得什么,一群人鞍前马后地围着她,很多事情都不用她动手,并无甚辛苦。

  于是她淡淡道:“无妨,本宫看现下停的位置就不错,不远处有河,取水方便,地形也平坦,适合扎营。”

  此话正中蔚景逸的想法,他奇道:“娘娘所言甚是,蔚某之所以让车队在此处停下,正是为此。”

  周妙宛莞尔一笑,没再多言。

  闺阁少女成日不着家,和表兄出去胡混,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于家中姐妹的婚嫁更是有害无益,所以永安侯府诸人并无人将她的事情传出去,知道周妙宛过往经历的人也极少。

  虽已过正月,初春含羞带怯地藏在微绿的叶芽后头,将来未来的。天气还是凉得很,旷野上风也冷,扎营很是要费些功夫。

  众人皆忙开了,周妙宛也没打算闲着。

  见吕若和吕楠正扶着木桩搭毡布,她跑过去凑了把手。

  吕若对于身份地位的感知没有其他人强烈,是以她没有推拒周妙宛的帮忙,甚至还由衷赞叹:“娘娘,您真有一把子力气!”

  周妙宛很是开心地收下了这句赞美。

  而一旁的任坤雄见将军的外孙女卷了袖子在扛毛毡布,大惊失色。

  他大步迈了过来,夺下了她手上的活儿,道:“王妃娘娘,您怎么能干这种粗活!”

  周妙宛失笑,道:“任校尉,天不早了,本宫搭把手,动作也能快些。”

  任坤雄是个固执的中年汉子,他不语,只闷着头干活。

  周妙宛见说不动他,只得作罢。

  四下无事,她便去把逾辉牵出来溜圈儿。

  天气真好啊,夕阳低垂,树影斜长。

  周妙宛坐在马上,慢悠悠地在附近晃悠。

  蔚景逸选的地方是个好位置,前后开阔,远山近水,虽然风大些,可视野极好,只要稍安排几人守守夜,晚上不论是豺狼还是山匪,都没办法偷袭他们。

  没转几圈,周妙宛正巧撞上了取水回来的蔚景逸。

  他胯/下的同样是一匹波斯马,不过比她的逾辉要大许多,是个成马了,养得很好,鬃毛极为柔顺,周妙宛看了眼热,驾着逾辉凑了过去,和他并行。

  “分些水囊让我的马扛,”周妙宛道。

  蔚景逸分出一部分搭上她的马背,周妙宛搭了一把,顺带悄悄摸了一把他马儿漂亮的鬃毛。

  摸完了,她不无惋惜地捋了捋逾辉的毛发。

  逾辉还没长大呢,红毛是好看,可是没有人家的马毛亮。

  她的小动作被蔚景逸尽收眼底,他轻咳一声,没有言语。

  逾辉似乎被周妙宛摸毛摸得有点烦,仰头低鸣一声,继而一甩蹄子,突然带着周妙宛往前突。

  蔚景逸心下一紧,几乎是下意识想驾马去帮她。

  可眨眼间,马背上的周妙宛便稳住了身形,长勒缰绳,夹紧了马背。

  隐隐有她清灵的声音飘来:“逾辉,别闹我——”

  蔚景逸的视线忽然就没办法从她的背影上移开了。

  ——

  夜里,篝火升了起来。

  用过简单的晚饭,周妙宛找了赵青岚来,把自己谋算好的计划和她通了气。

  随后车队继续出发,有时运气好,夜里能有驿站歇脚,运气不好时,就和那日一样在外扎营。

  随着路线的推进,周妙宛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拦下蔚景逸,问道:“此路不对吧,本宫记得来时不是往这条路走的。”

  蔚景逸行动一滞:“确实不是最近的路,此番进京,殿下命我顺路去一趟旧都。虽绕了些路,但安泰郡附近秩序更佳,也更安全。”

  这番说辞是早就准备好的,可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嘴皮子那么晦涩?

  周妙宛“哦”了一声,又问:“去旧都可是有什么事情?”

  “旧都行宫有许多太妃,殿下此番要接她们归京。”

  听完,周妙宛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听说过行宫里那些女子的处境——

  大多没见过皇帝几面,可名义上却被“皇帝的女人”这几个字困住了,被逐到行宫后虽比在宫中挤着好过些,可却也被关在了行宫里,见不得外人。

  于是她叹道:“若能如此,也是善事一桩。”

  蔚景逸还没弄清自己听到她这样的话是何心情呢,就听得一旁的任坤雄冷哼一声。

  “王妃娘娘,您可听见了,他们这些人啊忙的事情可多了,到时候还是得我们谭家的兵扛大旗。”

  任坤雄一路上一直在和蔚景逸别苗头,周妙宛是知道的,眼下也只好打个圆场混过去。

  “好了好了,马上进城,还是先整顿队伍,看看缺些什么吧。”

  在野外行进多日,很多东西需要进城去采买添置了,于是车队走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县城。

  蔚景逸向守城的卫兵展示了令牌,很快便得以进城。

  芝麻大点的县城一下子多了百来号人,很是惹眼,他们在县令的接榻下住进了驿站。

  “好巧不巧”的是,甫一进城,赵青岚就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她甚至还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得眼睛都睁不开,请了几个郎中来都无用。

  连云帆摸着自己的下巴背词儿:“赵选侍是风邪入体,若不好好将养,受了风会要有性命之虞。”

  周妙宛顺势道:“这可怎么是好?我们总不能一直在此地等她,时间耽搁不起。”

  连云帆同她唱双簧:“这有何难,王妃您将她留在此地的医馆,花些钱让大夫看顾着,能不能好,就看选侍自己的命了。”

  于是,周妙宛只能勉为其难地,留下了赵青岚。

  车队很快便离开了这座县城,躺在医馆后院的赵青岚缓缓睁眼。

  她手心里是凝夏塞给她的路引。

  这个地方的县令贪财,周妙宛花了些钱弄来了。

  如今流民甚多,她拿上这张路引,可以去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此世不能报的,下辈子她也要报,赵青岚想。

  而被她念在心中的周妙宛,此时境况却不妙极了。

  车队出城半日,走到了路的尽头。

  面前是一座不算高、但连绵数里的山脉,初春时节,山上绿意已生,丛林遍布。

  蔚景逸道:“此山得翻,绕开虽可,耽搁时间不说,中途夜里歇脚连水源也找不到。”

  任坤雄不同意:“娘娘千金贵体,如何可爬这么险的山?”

  “这么险”的山,在周妙宛眼里着实不算什么,高几倍的山她都爬过,是以她拍了板:“趁天色早,我们速战速决,翻过这座山。”

  还是同之前一样,先派了人去山中查探,见无异状后,车队才缓慢驶入山间。

  山林间静悄悄的,周妙宛心里发毛,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在即将转过最后一个山坳时,意外陡生。

  一伙持刀的匪徒从山林间跃出,人数众多,居高临下地包围了他们。

  不好!蔚景逸立马拔剑,护在周妙宛的马车前。

  他目光锐利,飞速打量着这群匪徒。

  打起来有把握,但对方人太多,就怕刀剑无眼伤及王妃。

  所以,最好是不打。

  蔚景逸朗声道:“不知各位英雄所图为何?”

  为首的高个贼人狞笑一声:“有人拿七千两雪花银,换你们的项上人头!”

  说完,高个儿没再同他们多言,直接吹响了口哨。

  不知埋伏了多久,霎时间,箭雨裹挟着摇落的树叶从错落树影间袭来——

21. 权势 权势,果然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

  红墙碧瓦围出的四方天空澄澈明净,清风徐动,云卷云舒。

  手下的人拍着马屁:“殿下,您瞧这天多好啊,连老天爷都眷顾您。”

  李文演也正抬头望着这天。

  大局已定,无论是哪股势力,如今都翻不起波澜了。

  他的好哥哥们如鹬蚌相争,反被从来不被他们放在眼中的人坐收了渔利。

  不知他们会如何作想呢?

  李文演低笑一声。

  哦,他忘了,四皇子和贵妃在长乐宫自焚而亡,要想也只能去地下想了。

  不过他的好三哥倒是命大,竟从重重封锁中逃了出去。

  李文演眸子微黯,道:“去怡和殿。”

  朝臣们早同他唱过了三辞三请的戏码,践祚的时辰亦定了下来,同真正的皇帝比,李文演如今只差一场大典。

  所以,连出门的肩舆也早换成了十六抬的。

  坐在平稳的舆驾上,李文演心底竟生出些沧海桑田的感觉。

  数月前,他大婚后进宫请安,只能顶着瑟瑟寒风在宫径上一步步走着,而眼下的他可以安稳地坐在十六人抬的车舆上,看沿途宫殿从他视线中缓缓经过,看路上的宫人对他俯首拜礼。

  权势,果然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

  不多时,他便到了怡和殿。

  如今的怡和殿早没了昔日风光,三皇子兖王造反事败,娴妃自然受牵连,近身伺候的婢子、太监全丢了性命,为这冷寂的宫中多添了几缕亡魂。

  其余外头侍候的宫人亦避之不及,能走的皆是作鸟兽散,哪怕是去浣衣局成日浆洗衣物,也好过留在这个地方。

  看门的太监见李文演亲临,恭敬地行礼,再为他推开了怡和殿积满灰的殿门。

  “吱呀”一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眼下正是白天,可是殿内阴暗极了,看不到光的痕迹。

  被软禁的娴妃端坐在圈椅上,她双目紧闭,身上华服不再,发间半支钗环也无。

  听到脚步声,她也没睁眼。

  “好兴致,还专程来看本宫的笑话。”

  “李文硕的下落,我已经找到了。”李文演说。

  听到儿子的名字,娴妃猝然抬眸,浸毒了恨意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你在试探本宫。别妄想了,本宫不会掉进你的圈套里。”

  李文演微耸了耸肩,语气轻蔑:“信不信由你。”

  闻言,娴妃忽然暴起,她疯了一般扑向李文演,可她多日不曾饮食,早已虚弱无力,她连李文演的衣摆都没有抓到,便斜倒在了冰冷的砖地上。

  “哈哈……早知你是条养不熟的狗!没关系,我的硕儿……硕儿,你死了,娘也来陪你……”

  李文演漠然退后了两步。

  娴妃匍匐在地上,发髻散落,她勾起腰拼命往他脚边爬,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去抓住他。

  “不孝不悌的贼子!你害死你父皇,栽赃给贵妃和四皇子,如今连硕儿也不放过……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李文演唇角微弯:“母妃手上沾了那么多血,逼死我母亲的时候,可想到会有今日的报应?”

  李文演垂眸,看着娴妃抖若筛糠,他心中却并无自己想象中那般快意。

  蛰伏多年,该算的帐,他一笔也不会落下。

  他不会让她死得太轻易。

  李文演转过身去,却突然听得身后一阵莫名的笑声,在如今空荡荡的怡和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哈哈哈……你的报应也来了!你心尖尖上的王妃,此时只怕尸首都已经凉了!”

  闻言,李文演脚步一顿,他缓缓侧过身来。

  见他驻足,娴妃以为戳到了他的痛点,笑得愈发阴森:“本宫苦心经营多年,即使不能让你死,也足够撕下你的血肉!”

  李文演的表情难得的有些困惑:“难道母妃当真以为,我对她情深不许?以至于把这么大的一个弱点交予世人?”

  “你什么意思?”

  “若是母妃替我解决了这个大麻烦,我应说声谢谢,”他的眉宇比寒冰更冷:“正巧我不知如何处置是好了。”

  “你说什么……你……”

  娴妃再咒骂些什么,李文演已经听不见了。

  他大步流星,走出了怡和殿。

  殿门外,照临正在候驾,李文演问他:“蔚景逸那边,昨日可有消息?”

  照临道:“禀殿下,蔚统御那边的信已经断了两天了。”

  闻言,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从李文演的心底悄然爬升。

  方才娴妃的话,他并没有太当真,可是如果蔚景逸他们真的失踪了……

  于是,李文演道:“最后一次传信来时,他们在何处?”

  照临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是刚出荆州呢。”

  李文演的脸终于是沉了下来,他命令道:“加派两队人马,去荆州寻他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就提头来见。”

  照临不敢敷衍,应声而下。

  站在宫墙下的李文演,握牢了自己的拳头。

  周妙宛,不能死。

  或者说,绝不能这时死。

  朝堂未稳,他还需要谭家的襄助。

  从上次的洽谈来看,不知为何,周妙宛好似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谭松,他似乎还以为他的外孙女是琴瑟和鸣的,只不过闹了别扭。

  这个时候,如果周妙宛当真死在娴妃手下,后果不堪设想。

  他……

  李文演收敛思绪,叫住了照临:“此事关系重大,眼下一定要瞒住,莫要让谭家察觉。”

  ——

  一波箭雨下来,马车被扎得活像个刺猬。

  山匪如蝗虫过境,霎那间便把他们的车队冲散了。

  蔚景逸和任坤雄都是一把好手,手下也不是吃素的,真刀真枪地打,这些山匪还不至于赢过他们。

  可问题是,山匪之所以为山匪,对眼下这块地形那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拗口处、山林间,似乎永远都有他们的人冲出来。

  任坤雄啐了一声:“他奶奶的,都是要钱不要命的种!”

  蔚景逸心道不妙,他们先前已经中了一波埋伏,眼下这样打下去,就算他们胜了,到头来王妃被伤还是百搭。

  是以,他和任坤雄交换了一个眼神,平日里彼此看不惯的两人在这一刻立马懂了彼此的意思。

  任坤雄挥动长刀挑飞了面前的山匪,闪身到周妙宛身前。

  周妙宛也没闲着,吕若吕楠两兄妹一直护在她身侧,而她从袖中掏出藏了许久的袖箭,见缝插针地射向匪徒。

  任坤雄一面砍向不要命的山匪,一面低吼:“娘娘,臣下护您先走!”

  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周妙宛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上任坤雄。

  任坤雄一把大刀耍得虎虎生风,数丈内无人敢近。他和几个手下护着周妙宛一路狂奔,眼看就要转过葱林将尽,山坳的尽头就在眼前——

  先前的高个子山匪已然察觉他们,带着人从另一座山头超了近道追了上来。

  “莫跑了,后边就是山崖。”高个儿甚至笑了,嘴角的疤格外显眼。

  任坤雄不跟他废话,直接扬起刀冲了过去。

  混战再起,周妙宛的一颗心跟着狂跳。

  她的功夫是还可以,但撑死了打个流氓地痞,眼前持刀拿斧的恶匪实在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

  眼看就要腹背受敌,几次剑光都堪堪从她颈边闪过。

  任坤雄和吕家兄妹纵有三头六臂,也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周妙宛急急后退,猛然蹲下躲过了从她头皮擦过的羽箭。

  动作太急,受力不稳,眼看右边的匪徒再度持剑砍来,而因她这一步退得太远,离她最近的吕若尚还和她相隔七八步,怎么都阻挡不及。

  周妙宛顺势抽出藏在靴筒的短匕,直直朝那人掷去!

  躲过了这一刀,可她和吕若的距离更远了。

  高个匪徒持剑,朝她步步逼近——

  这样下去,不是被一剑封喉,就是被逼落悬崖。

  任坤雄他们发现了她的处境,可身侧的匪徒不要命似的缠住他们,一时竟相救不得。

  周妙宛深吸一口气,又退后几步,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背后的悬崖。

  高、可也不是那么高。

  被逼摔下去,肯定是个死,不如她自己跳下去!

  周妙宛心一横,发出最后一枚袖箭直中高个儿面门,既而转过身去,纵身一跃——

  “王妃——”

  背后的声音她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

  山崖下,是一片沼泽地。

  只要她落下的时候卸力卸得好,最多缺胳膊断腿,周妙宛这样想着,咬紧了牙。

  而她身后的匪徒避开了她的袖箭,高个儿笑道:“走,兄弟们,任务完成了,咱们撤!”

  “小娘们有点胆气,可惜用错了地方!”

  山匪们且战且退,蔚景逸已经从后面追赶而上,一刀戳在一个匪徒的胳膊上。

  他恶狠狠地问:“说,为什么突然就要跑了。”

  那匪徒打着颤说:“因……因为山崖下,虽然是沼泽摔不死人,可是下头全是瘴气,连鸟儿都飞不过……”

  瘴气……

  蔚景逸心下一凛,一脚把这匪徒踹开,穿过飞沙走石的山林,伫立在山崖边。

  他轻功好,跳下去也摔不死。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跃。

22. 请罪 “王妃,恕在下轻慢。”

  周妙宛很幸运,没有直接大头朝下摔在地上,角度正好,她掉到了乔木的树冠上。

  她竭尽全身的力道曲膝、受身一翻,抓牢树干,顺着滑了下去。

  手心被粗砺的树皮磨出了一道道口子,皮肉外翻,火辣辣地疼,可是周妙宛已经没有精力去管这点小伤了,直接不顾形象地躺在了地上。

  方才的一番打斗下来,她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跳下的时候,脚踝还被扭伤了,一抽一抽地疼。

  也不知道伤没伤到腿骨,稍作休息后周妙宛还是打起精神坐了起来,把靴筒卷短了,查看自己的伤处。

  裙摆缀满了草屑和泥土,繁复的美丽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累赘,她烦得很,直接把膝盖以下的裙子全卷了起来。

  恰在此时,窸窸窣窣的林叶耸动之声从她头顶上传来,周妙宛下意识抬头,就见一角青色的袍子飘落在她眼前。

  再然后,蔚景逸施施然的身影就出现了。

  他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拨开了面前的草叶。

  除了一角衣袍被荆刺挂破了以外,他看起来就像从阁楼跳下来那般轻松。

  周妙宛忍不住想,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早知从前她一定不在学身法的时候偷懒了。

  而蔚景逸一脸焦急:“王妃!这里有瘴气,我们快离开这个地方!”

  瘴气?

  南方山林中,常有飞禽野兽尸体堆积腐烂,因林密叶深,尸气淤积不散,所成毒气,鸟兽中者即亡,致使尸气逐日渐浓,故成瘴气。

  周妙宛是知道的,但没作声,只指了指自己的左脚。

  蔚景逸低头,看到了她露出的脚踝,下意识别开了眼:“娘娘的脚受伤了?”

  “对啊,”周妙宛倒是不拘谨:“大概是脚腕脱臼了,帮我按回去。”

  蔚景逸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踝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他低声道:“在下得罪了。”

  他蹲下身,一手托住周妙宛的鞋底,一手反握住她的小腿肚,说时迟那时快,把她的脚腕安好了。

  周妙宛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痛了,她咬紧了牙关,可痛呼还是从她的唇间逸了出来。

  见状,蔚景逸慌了,他看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娘娘,我……娘娘……”

  周妙宛眉心猛地跳了一下:“别娘了,我不是你娘。”

  地上全是砂石,她手心全是伤,不敢撑在地上,顺手拽着蔚景逸的衣襟勉强站了起来。

  蔚景逸僵住了,见周妙宛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赶忙回过神,跟上去。

  “往东不远有一条溪,我们过去,再顺着它走出去。”蔚景逸说。

  周妙宛点头。

  两人很快到了溪边,撕了布浸水遮在脸上,聊以遮掩。

  眼下天气还没热,林中瘴气散得不算快,两人提着小心一路往前。

  周妙宛使着蛮力一直踮着左脚走,才能勉强跟上蔚景逸的脚步,可到底有伤,越走越发晕,没撑多久,终于体力不支,脚一软栽倒在地。  

  地上的野兽尸体在她眼前一个劲的天旋地转,下一刻,宽厚的背膀出现在她面前。

  蔚景逸蹲下身,把她抱在了怀中,他平视着前方:“王妃,恕在下轻慢。”

  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周妙宛没说话,任由他打横抱起。

  她连抬起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脖子抵在蔚景逸的小臂上,头往后栽。

  世界在她眼前颠倒了方向,泥土地化作了天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倒在这片“天空”上,青烟丝丝缕缕地降了下来。

  青烟升起……

  不对!

  周妙宛骤然揪住了蔚景逸的胳膊,她厉声道:“放下我!”

  蔚景逸步子不敢停,仍旧向前跑。

  但事实上他的情况也是不妙,从踏入这片密林起,呼吸的每一瞬,瘴气已经随之进入了他的肺腑。

  周妙宛躺在他的臂弯里,动作少些,而蔚景逸抱着她一路奔袭,吸进去的瘴气比她只多不少。

  周妙宛死死紧抓住他的领口,她说:“出太阳了,瘴气比气轻,见日升腾,再这样走下去我们就永远出不去了!”

  “放我下来,我们顺着溪流匍匐出去——”

  蔚景逸甚至没去想,周妙宛这个侯府闺秀是如何晓得这些的,他正如跳下山崖时那般毫不犹豫、毫无理由地听从她的话。

  周妙宛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不太有了,蔚景逸几乎把她全身的重量都架在了自己的身上,行动得更为艰难。

  眼皮已经沉地快打不开了,肺腑间也是一片混沌,蔚景逸不知自己撑了多久。

  好似有人声逐渐靠近,是任坤雄他们下来了吗?

  他终于撑不住了,歪倒在地。

  倒下时,用最后一点气力揽住了已经晕厥的周妙宛,让她倒在了自己身上。

  ——

  眼皮千钧重,周妙宛怎么也打不开。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在娘亲肚子里。温柔的娘亲隔着肚皮抚摸她,小声说:“要好好长大,娘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再然后,她长大了,娘亲也还在。她带着哭腔扑向娘亲的怀抱,她问,为什么?为什么我用心对待的人,他不能真诚待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娘亲的眼睛明亮如星,唇角的笑意是那么和煦,她说:“真诚当然不是错呀,如果有人不晓得珍惜我们的真诚,那我们就不喜欢他了。”

  于是她擦干泪水,和从前无数个梦的结尾一样,依偎在娘亲的怀抱里。

  不知过了多久,周妙宛终于转醒。

  被衾冷得要命,一点怀抱真实的温暖也不曾留下。

  也和从前一样,哪怕在梦里,她都没能看清母亲的长相。

  见她醒来,床前的吕若有些激动,赶忙去叫了大夫来。

  一个盘了头发的医女走了进来。

  学医的女子从来不多,周妙宛觉得有些稀奇。

  这医女面庞素净,粉面杏腮,看起来只多不过二十来岁,可为周妙宛把脉看诊的姿态熟练极了,身上也浸满了药草的馨香,看起来老道得很。

  医女说:“我给夫人重新调了药量,按照新的方子再煎三付就好,夫人的毒症尽可消。”

  周妙宛在吕若的搀扶下坐起身,喝了几口水后才张得开口,她说:“谢谢您的搭救,请问您尊姓大名?”

  医女笑道:“夫人言重了,民妇姓姜,叫我姜医女就好了。”

  她笑得开朗,人也健谈:“不过啊,解瘴气毒症,这方圆五十里是找不出比我更厉害的。隔壁那位小哥,体质更好些,如今已经活蹦乱跳了。”

  周妙宛含笑听着,没多时一盏茶便喝尽了,她好奇地问:“姜医女,你为何学医呢?”

  姜医女动作一顿,道:“民妇早年间嫁了人,丈夫死得早,如今做了寡妇,得养活自己呢。”

  “抱歉,”周妙宛道。

  姜医女仍笑着,脸上并无悲伤,她没有多待,同吕若出去一道煎药了。

  周妙宛刚发了半会儿呆,便听得门外“笃笃”的敲门声。

  她以为是吕若,“进——”

  结果进来的,居然是蔚景逸。

  他背上竟背着一束荆条,直挺挺跪在了周妙宛床前。

  周妙宛无言了,她问:“蔚统御可别告诉我,你这是来负荆请罪的。”

  蔚景逸挠了挠后脑勺:“娘娘猜对了。”

  周妙宛盯着他的眼睛盯了一会儿,试图从中发现开玩笑的成分。

  未果。

  周妙宛长叹一声。

  她很是不能理解,李文演这样的人精,手下信重的人为何会是蔚景逸这般憨直的模样?

  于是她道:“如果是为了林中与我的肢体相接,就不必了。事急从权,难不成把我丢那死了才是对的?说起来,我该谢你义无反顾地来救我才是。”

  说罢,周妙宛不由感叹:“虽然我知道,你来救我是因为领了……他的命令,但是君子论迹不论心,我还是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

  听了这话,蔚景逸突然很想替自己解释一番。

  他不是因为这个才跳下去的,也不是因为那日的肢体接触来负荆请罪……

  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愧疚如蚁群啮咬着蔚景逸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于理而言,端王殿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重用他,给予他施展的方寸之地,虽然他也自知是因为他出身寒微,背后没有任何的势力牵扯,用起来顺手。

  于情而言,他又实在看不下去王妃这样的女子为幻象所困,受到伤害,哪怕自己没有资格去为她担忧。

  毕竟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蔚景逸到底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站起身,神色郁郁。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娘娘,您……万事小心,莫要轻信枕边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砸下来,睡了许久才起来的周妙宛听了,已然懵了。

  可蔚景逸已经要转身走了。

  周妙宛没忍住,叫住了他:“蔚统御!”

  蔚景逸回头了,周妙宛继续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方才要是把我跪折寿了,我可要同你算账的。”

  紧绷的心忽地就释然了,蔚景逸咧嘴一笑,俊朗眉宇间,原本萦绕着的戾气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23. 绯言 王妃被救出来前,正倒在蔚统御身……

  周妙宛仰着脖子,把苦药汁子一饮而尽。

  她捏了两个杏脯丢到嘴里,听吕若讲她晕过去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那日蔚景逸带着她,只差一点就能逃出那片密林了。

  而护送她的人当中,没谁有蔚景逸那么好的轻功,可以安安稳稳地跳下来还毫发无伤,是以任坤雄他们只得从坳口绕路,从山林的另一端赶来。

  好在是赶上了,不然他俩的小命就真就交代在那里了。

  周妙宛还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

  她感叹自己福大命大,若非是刚开春天气凉,瘴气散得再快一些,那是真的神仙难救了。

  她又问:“可逮到贼人了?”

  吕若说:“逮是逮了两个活口,但他们咬死了是见财起意,不肯交代背后主使。”

  其实不说,周妙宛也能隐隐约约猜到一点。

  左不过和李文演有仇的就那么些人。

  她这个王妃可真是一天好日子没过上,成日尽受牵连了,这样下去有九条命也不够折腾的。

  得知凝夏更是在那场混战中中了流矢,伤了腿,如今还卧床不起,周妙宛越发坚定了同李文演和离的念头。

  相比自己涉险,她更不愿把不幸带给身边的人。

  烈火烹油的富贵,她消受不起,李文演爱给谁给谁吧!

  听得周妙宛醒了,任坤雄亦来求见。

  见这个板肋虬髯的汉子背上也背着一束荆条,周妙宛眉心一跳,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任校尉,你这是……”

  他单膝跪地,抱着拳字字铿锵:“负荆请罪!”

  周妙宛扶额:“不要告诉本宫,是蔚景逸教你的?”

  任坤雄有些茫然:“娘娘您怎知?”

  既而他说:“臣下该死,那日护驾不周,差点害死了您。”

  周妙宛仔细想了想那天的情景,道:“怪也怪不到任校尉你头上,那日若不是本宫和蔚统御执意要走山间过,也许根本不会遇险。”

  任坤雄狠狠摇了摇头:“不是的,娘娘。抓住的那两个活口臣都审过了,他们虽没交代幕后主使,具体谋划倒是吐了个一干二净。”

  面相忠实的他眼中尽是杀意:“他们在县城中得知了我们的行踪后就一路跟随,就算我们不进山,往前走,他们一样会找时机伏击我们。”

  周妙宛笑道:“千日作贼总有一得,千日防贼难免一失。左右本宫还活得好好的,任校尉莫要太挂怀,起来罢。那此次我们要停留多久,何时再启程?”

  “人手折损,不宜启程,蔚统御说已传信京中,等援兵到了我们再启程。眼下我们谎称是护送您这个富商夫人回京,歇在了安泰郡青阳县城。”

  周妙沉吟片刻,理清了思绪,道:“本宫晓得了,任校尉先回吧。以后可别听蔚景逸瞎支招了。”

  她看着任坤雄转身离去的背影,觉得他背的荆条怎么好似和蔚景逸背的是同一捆?

  周妙宛哭笑不得。

  这两人真是……旗鼓相当啊。

  任坤雄走后,吕若把姜医女叫了进来。

  周妙宛手上的皮肉伤在昏迷时已经上过好几次药,好得差不离了,但左脚伤了筋,还是使不上劲。

  姜医女坐在了床边矮凳上,从皮质的夹子中摸出了数枚闪着寒光的长针。

  周妙宛见状,骇然道:“医女这是……”

  姜医女解释:“先前几日我施针时,夫人还没醒。”

  她很是贴心地说:“夫人若是害怕,我可以帮您把眼睛捂上。”

  周妙宛打了个哆嗦,闭上眼道:“无妨,您请便吧。”

  刚闭上眼,一股酸涩的感觉就自她左腿袭来,又麻又痒。闭眼后的黑暗让感官被放得更大了,她忍不住去想针尖是如何如何没入她的皮肤……

  周妙宛心一横,还是干脆睁眼吧。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同姜医女攀谈起来:“只知医女姓姜,还不知你的名讳。”

  “我是大太阳天出生的,所以家父为我起名‘向晴’,”她一面回答,一面手上动作不停,银针在她指间闪烁。

  周妙宛看了叹为观止:“医女你的手法也太熟稔了,一看就是有家学渊源。”

  姜向晴低头浅笑:“算是吧,我父亲是宫中的太医。”

  周妙宛听了,愈发好奇起来:“怪不得,我听你的口音不像这儿的人。安泰离京城可不近,医女是嫁来了这儿吗?”

  姜向晴一阵恍惚,眸子飘忽,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周妙宛自觉失言,她一拍膝盖,道:“是我冒昧了,对不住。”

  姜向晴收回飘远了的目光,笑道:“没什么,我倒是嫁在了京中,只不过他死了,我守寡呆着寂寞,后来到了安泰,才有施展自己悬壶济世的机会。”

  周妙宛心下了然。

  她懂了,想必这位姜姑娘是嫁给了大户人家,孀居在家规矩多,不得抛头露面,离开京城才有了施展身手的机会。

  想到这儿,周妙宛忽地对她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感受。

  她说:“我如今,倒很羡慕医女你呢。”

  姜向晴奇道:“我孑然一身,有何值得夫人羡慕的?”

  周妙宛隐去了自己和李文演的身份不提,只道自己是富商夫人,富商常年在外经营顾不得她,她还要在家中担惊受怕,此番进京就是为了去同他和离。

  姜向晴听了,蹙起柳眉:“你夫君可会同意?”

  周妙宛便压低声音,凑到她跟前说:“会的,他心中另有心上人,最近他又走商赚了大钱,发达了,只怕巴不得立时就休了我,去娶他的心上人进门。啊——”

  姜向晴忙调整进针的角度,她连声抱歉:“都把我听生气了,下手没了轻重,实在可恶。”

  她补充道:“那你可千万别让他休你,一定要和离!这可是不一样的。”

  周妙宛眨了眨眼,点头道:“是呀,要休也只能是我休了他。”

  两人便都笑了,等施完针,周妙宛又问她凝夏的情况。

  “她的伤看着吓人,但是外伤,夫人你的左脚虽没伤口,但伤了筋骨,其实更严重的。”

  眼下周妙宛下不得床,凝夏也下不得床,两人暂时还见不上。

  而几日的施针问药下来,周妙宛同姜医女很投缘。

  到了京中接应的人来时,她要动身离开青阳县了,还有些舍不得她。

  姜向晴便道:“原本今日我也要同夫人辞别。我……家中也有人要来接我回京城了。”

  周妙宛不免惊喜,她从小没什么聊得来的手帕交,这下可真是意外之喜了:“那等我们都到了京城,还有机会再谈天呢。”

  姜向晴笑道:“那有缘再见。”

  两人就此别过。

  ——

  京中。

  李文演坐在桌前习字,他问:“人可到了?”

  照临答道:“都到了,已经传信回来。他们在青阳县和蔚统御见上了面。”

  他细细说来:“他们一行人中了一伙人的埋伏,王妃跳下山崖到了一片山林……”

  李文演下意识打断了他:“跳崖?”

  照临便解释道:“据说是那伙人来势太汹,把王妃逼到了悬崖边。”

  李文演低骂一声:“没用的东西,加上府中侍卫,带着百号人都护不得一个小女子。”

  殿下骂蔚景逸,照临可不敢接。

  他可是殿下眼前的红人呐,为集权柄,殿下打算践祚后复前朝近卫所,执掌的人九成九就是这位起于微末的蔚统御了。

  他若说嘴起来,日后传回蔚景逸耳朵里可不妙。

  照临擦了把冷汗,继续汇报:“山林下有瘴气,蔚统御跳下去救了王妃,后面两人都没有大碍。”

  李文演未置一词。

  见状,照临不知另一件事该不该说了,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中衣。

  “殿下,传信的人还说……”

  李文演睨他一眼:“哪来的温吞作风?”

  照临缩起脖子,咬着牙说了:“距那天去接应的人说,王妃被救出来前,正倒在蔚统御身上。”

  书房内安静极了,李文演没再说话。

  可照临忐忑间抬眸,却见他面前的宣纸晕开了几个醒目的墨点。

  李文演的声音平静无波:“滚出去。”

24. 情怯 只有她知道,李文演看的不是她。……

  离开青阳县城,周妙宛一行人取道去了安泰郡都城。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换了朝代后,这里早不如昔年繁盛了,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于称此地为旧都。

  此地的郡守早就得了京中传讯,让行宫中大行皇帝的后妃们拾掇好了东西。

  这些后妃基本都是京城人士,此番几乎都是想回去的。

  虽然京中也说,被大行皇帝幸过的要留在宫中,但是昔年皇帝后宫一片混乱,女子那么多,记的档早不知丢了多少,幸没幸过,还能把大行皇帝从棺材里拉出来问不成?

  当年被放出来,位份自然都是不高的,撑死了是个才人美人,份例少得可怜,都等着回家呢。京中其实也懒怠安置她们,能回家的正好给宫里减轻了负担。

  姜向晴当然也想回京。

  五年了,不知家中幺妹是否长高了许多?

  同姜向晴相好的姐妹抱着她的小臂哭道:“向晴,我好羡慕你可以回家去。我娘偏心,现在是我嫂嫂当家,她肯定不愿我这个吃白饭的回去……呜呜我不想在宫里变老……还没银子……”

  姜向晴忙安抚道:“没关系的,实在不行,你就来找我吧,到时我在开个医馆,不怕养不活你!”

  叵测的前途摆在眼前,她的小姐妹不知听进去几个字,泪水涟涟的,直往她肩膀上淌。

  于是,姜向晴掰过她的脑袋,悄悄告诉她:“我在宫中有点人脉的,到时候你家中若实在容不下你,我去求了他,让他给你封个太妃,你也能威威风风的。”

  小姐妹呆滞抬头:“真的吗?”

  姜向晴点头:“真的哦,不要怕。”

  如今得掌大权的,是七皇子李文演。正好当年她在宫中,曾好心搭救过他几回。

  凭这个人情,相比他应该是会帮忙的,她想。

  “好了,各位娘娘莫要再哭了。端王妃的车驾已经进城,诸位的马车也备好了,要走的,拿上包袱,上车吧。”

  管事嬷嬷朗声道。

  姜向晴安慰性地拍了拍小姐妹的手背。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是端王妃的车驾,姜向晴不经意地向马蹄声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表情忽然僵硬了起来。

  王妃的车驾越发靠近了,车窗珠帘里探出个脑袋来。

  姜向晴呆住了,她喃喃道:“富商……夫人?”

  周妙宛也看见她了,心下的震惊比她只多不少。

  打量着姜向晴一身的宫妃打扮,她疑惑道:“孀居在家?”

  两人双双揭破了对方昨日说的谎,周妙宛失笑:“姜娘子,昨日你说有缘再见,没想到今日缘分就来了。”

  一个人的尴尬是尴尬,两个人的尴尬只能说是默契了,姜向晴也笑道:“天意如此吧。”

  启程的时辰在即,两人寒暄几句后,便没再多聊。

  马车启程后,周妙宛同吕若道:“大行皇帝可真……”

  她隐去了粗鄙之词没说,而吕若听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道:“先前煎药时,我同姜医女攀谈过,她今年应该才二十有三,当年入宫时也不知及笄了没有。”

  大行皇帝去年末才过的六十大寿……

  周妙宛深深叹了一口气:“都是可怜人。”

  再多的话,她也说不出口了。

  而马车外,蔚景逸骑着高头大马,沉默着一路跟在周妙宛的车驾旁。

  自那次的意外后,但凡出动,他都是眼不错珠地紧紧跟随着,生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马车里,她们的谈话没有打算避着他,都是用正常的声音说的。

  蔚景逸又是习武之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情复杂极了。

  他原知道那个医女姓姜,和王爷让他相护的才人是一个姓,但并没有想到姜才人会如此年轻,也没想到她居然跑出行宫在外行医。

  蔚景逸再迟钝,此时也觉出些姜才人于殿下而言,不仅仅是恩人这么简单了。

  而王妃似乎一无所知,同这位姜才人似乎还相谈甚欢。

  天意未免太弄人,他有心提醒,可却觉得实在太过残忍,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春风卷起珠帘,让蔚景逸总是能有意无意的瞥见王妃恬静的侧脸。

  于是,他一路上都在盼风来。

  ——

  悠长的春风和煦温柔,阻不了他们的行程。

  安泰郡距京大概需要行上小半月,一路上,蔚景逸都显得过分沉默寡言了。

  探听到了自己心底的非分之想后,他不敢逾矩,从未再私下同王妃说过半句话。

  他知道,践祚大典上少不了皇后的加封,殿下就等王妃回京了。

  回京后,他身为外臣,连多看她一眼的机会也难有。

  蔚景逸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他期待这段回京的路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长到没有尽头。

  可惜这样荒谬的幻想终成不了真。

  最多再过两日,他们就要抵达京城了。

  夜色降临,附近的驿站因为兵乱废弃待修葺,住不得人,一行人只能和之前一样,在野地上扎营小憩。

  子时已过,蔚景逸该歇了,但他不放心,又去了王妃的营帐旁察看了一趟。

  帐中的周妙宛将睡未睡,朦胧之间,看帐帷上影影绰绰的总有人影经过。

  她便知道,是蔚景逸又来巡察了。

  太晚了,于是她裹起月白的大氅,想出去叫他快些歇下。

  她的动作惊醒了吕若,于是,周妙宛伸出食指,在自己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用嘴形告诉吕若:不要出声,她不走远。

  蔚景逸手禀烛火,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得身后有低低的女声叫住了他。

  “蔚统御!”周妙宛有些费力地从厚厚帐帏间挤出个脑袋来,再把半边身子探了出来。

  蔚景逸愣在了原地。

  稀薄的月色挑不破浓郁的夜色,她的出现却像星光点亮了死寂的天空。

  恍然记得那日他在屋檐上往下眺,初次见到的她,披的也是这件大氅。

  “不必担心,我这儿有吕若守着。”她说。

  蔚景逸微知道有的话此时不说,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可他的嘴唇翕张,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四个字:“万事小心。”  

  周妙宛亦是释然一笑:“多谢,我会小心的。”

  她心中并非一无所觉。

  这些日子,她能感觉到蔚景逸刻意的疏远,和多次欲言又止的神情,猜到了他身为李文演的心腹,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怕她受到伤害,却囿于身份不知如何言说。

  只是她和李文演之间已经是一笔烂账,就不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了吧。

  周妙宛的神情一片坦然,蔚景逸看了,便知晓她应该不是全然被李文演蒙在鼓里。

  他忽然问:“你想离开这一切吗?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离开这些勾心斗角、波谲云诡。

  周妙宛一怔,说道:“我没有做错什么,不想过改名换姓、东躲西藏的日子。”

  死遁听起来一了百了,可是却会让那些担心她的人伤心,所以她没有做出和赵青岚一样的选择。

  这个答案很符合王妃她的性格,蔚景逸想。

  可他突然又有些沮丧,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连心底里都只能唤她王妃。

  于是蔚景逸大着胆子问:“冒犯了,还不知王妃名讳。”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问句,周妙宛心下一紧。

  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她真的有一瞬间回想起那年山脚下同李文演的相遇。

  她轻叹一声,决心把这段回忆轻轻掩盖。

  见蔚景逸和往日一样背着把剑,周妙宛跳出帐子,挑眉看他:“把剑给我。”

  蔚景逸立时便把剑递给了她。

  是把好剑,入手凉且温润,但周妙宛不太会用剑,她只好有些笨拙地双手握住剑柄,用手腕的力量带动剑尖,在泥土地上轻轻刻划出了自己的名字。

  “妙宛……”蔚景逸念出了声。

  周妙宛把剑交还他,带着笑打了个呵欠:“蔚统御,早些睡吧,你是有本事的人,应当有更大的作为,不该被俗事绊住脚。”

  说完,不待他反应,她便窜了回去,独留蔚景逸一人,萧然立于凄冷月下。

  蔚景逸轻挪脚步,直到自己的影子和地上她的名字重合。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似这样就能把全副旖旎心思都叹出去一般。

  她字字句句都在点他,他更不能给她添麻烦了。

  走前,蔚景逸没忘记把地上的痕迹清除干净。

  两日后,浩荡的车队终于快到京城了。站在马背上,已经能遥遥看见那座繁华城池的边际。

  城墙近在眼前,而此时周妙宛心中竟有一股想逃的冲动。

  或许这就是近乡情怯?

  她稳住心神,下了马车,走在了众人的前头。

  元嘉门外,李文演身着朝服携文武百官在门内相迎。

  周妙宛一眼望去,看见了外祖父和表哥的身影,不由眼眶一热。

  他们的眼睛也在看她,表哥还悄悄朝她做了个鬼脸。

  人声鼎沸中,周妙宛忍住泪,收回目光,朝李文演一步步走去。

  李文演居然也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她?

  周妙宛先是微有些震惊,随即想到现在众目睽睽的,他定然还是要维护同她眷侣的表象,是以也没觉奇怪。

  她深吸一口气,挂上了温和的浅笑。

  李文演似乎也有些急不可耐了,他快步前来,向周妙宛伸出了手,示意她搭上。

  “一路辛苦,”他说。

  周妙宛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众人对这个即将继位的新帝俯首低头,唯独她平视着他的眼睛。

  只有她知道,李文演看的不是她。

25. 陈情 “我要同你和离。”

  走出众人的视野后,李文演和周妙宛便分道扬镳了。

  李文演知道,她思亲情切,大抵是要去见她的家里人,没心情陪他演什么恩爱情深的戏码。

  他也没留。

  巍峨宫殿中,他稳坐堂前,听蔚景逸来汇报这一路的情形。

  如若换了旁人,定会隐去瘴气林中的种种不提。因为即使最后救下了王妃,但让她受伤已是失职,没人会自找不痛快。

  可蔚景逸不同,他不仅一五一十地说了,甚至还主动请罪。

  “殿下,是属下之过。”

  毫无背景、也无心机,只有一腔建功立业的心,这也正是李文演愿意重用他的原因。

  他微眯起眼打量着蔚景逸:“你错在哪里?”

  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蔚景逸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还有呢?”李文演继续问。

  居高临下的威势排山倒海般袭来,不过月余未见,蔚景逸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这个上位者威压更盛了。

  “事急从权,属下当时冒犯了王妃。”他回答道。

  蔚景逸久久没听到李文演的话音,心下疑惑,一抬头,就见他已经从宝座上走了下来,负手站在他的面前。

  李文演重重拍了拍他的一侧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起来罢,世事难料,蔚弟舍命相护,如何怪得了你?”

  蔚景逸这才长舒一口气。

  因此坐冷板凳或者受罚他都不在乎,唯独怕牵累周妙宛。

  李文演没再言语,只冷言瞧着蔚景逸的神情。

  许久后,他才道:“好了,下去吧。”

  蔚景逸如蒙大赦般退下了,而李文演立于原地,眼神冷若寒霜。

  他的好王妃……总是能出乎他的意料呢。

  连他的心腹,短暂的相处后都会把心偏向她。

  天边的云顺着阳光的痕迹起伏,李文演的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正在此时,照临低头来报:“殿下,先帝的姜才人求见。”

  先帝的小小才人,也敢来求见?可是她有一枚殿下昔年的玉佩为证,说他们原是旧识,他肯定会见她的,照临才硬着头皮来报。

  可他不仅没挨骂,还听得殿下急切地问:“她人在哪?速速引见。”

  照临揣着满肚子的狐疑去了,而李文演原想亲自去找她,可在殿前忽然停住了脚步。

  五年没见了……

  从前的他,既无父皇喜爱,亦无母妃关照,娴妃虽说是养着他,可满腹心思都在自己的亲儿子身上,只会做表面功夫,哪会管李文演实际受不受旁人蹉磨?

  十二岁时,李文演大病一场,无人为他延医问药。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了御花园的湖边。

  他想,哪怕死了,他也要在皇城中化作厉鬼,叫这些人日夜不得安宁。

  是姜向晴拦住了他。

  她是皇帝新纳进宫不久的才人,比他也就大了三岁,但女孩身量长得比男孩总要快一些,她像个大人一样,救下了他,又为他施针煎药。

  把李文演从鬼门关边拉了回来。

  这只是她的随手而为,李文演是知道的,她心肠好,父亲又是太医,所以经常为身边的人诊治。

  偶然间,他撞见了姜向晴的朋友同她调笑,叫她冉冉,他便把这个小字一直记到了今日。

  她确实是他眼中冉冉升起的太阳。

  后来宫中倾轧随着夺嫡之争更显频繁,几次三番,姜向晴都差点被牵涉其中,而那时李文演已经学会伪装自己,向娴妃和他的好哥哥展示自己的顺从和“好用”,在夹缝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恰巧宫中缩减人员,还是娴妃经办,李文演想了办法,把不在名单之上的姜向晴添了上去。

  她们走时,李文演远远地在外望了一眼。

  自那时起,他便打定了主意,再见到她时,一定要把世上最尊贵的位置交予她,让她不必再颠沛流离。

  于女子而言,最尊贵的位置,那便是皇后了吧,李文演想。

  可眼下确实有些棘手,朝政未稳,他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皇后。

  譬如周妙宛。

  此时卸磨拆驴,有害无益。

  李文演还未想到一个合适的解法,便听得人来了。

  从名义上来说,姜向晴还是他几百个庶母妃之一,所以她只微微福了福身。

  李文演收起纠缠的思绪,快步走向她,刚要开口,就感受到了姜向晴打量的目光。

  她惊喜道:“五年未见,殿下长高了许多啊!”

  这句话,像是久别重逢的长姐对小弟说的。

  殿内的气氛陡然怪异了起来,李文演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姜向晴恍若未觉,她从腰间摸出那枚做工粗陋的玉佩,递给他:“当年,殿下说日后定报我一愿,不知是否还作数?”

  李文演的喉结微微滚动,他点头:“自然作数,无论多少愿。”

  姜向晴说:“我不是贪心的人,只求殿下救一救我的旧友。”

  李文演一愣:“旧友?”

  她不是为自己所求吗?

  姜向晴很快便把自己的所求说了出口,而李文演听完,久久未言。

  姜向晴内心是忐忑的。

  当年到底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在旧都也早听过了他作为赢家的雷霆手段,自己这点携恩图报的打算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还未可知。

  可是,她也不能不来这一趟。

  碧兰的家中,见她回来,要将她配给一个女儿都嫁了人的男子。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来求李文演。

  而他最终还是开口了,他看着她澄净如水的眼瞳,问:“只此一件?你自己可有想要的东西?”

  姜向晴脸上浮现出一点茫然:“我自己?”

  李文演状似不经意道:“比如说,身份、地位……”

  姜向晴像是被点醒了一般,她恍然道:“如果殿下舍得的话,可以赐我一些银钱。”

  “只是银子吗?”李文演反问。

  “对呀,我爹他不想在太医院干了,想自己在京中开家医馆,可是京中地贵,我家现在……”

  姜向晴掰着指头算,算地价算她家的闲钱和她爹的小金库,算开医馆按市价要给京兆尹塞多少银子。

  李文演被她算的一阵恍惚,他眉头微蹙:“不必算了,一应事宜,我为你备好。”

  闻言,姜向晴喜上眉梢:“那就多谢殿下了。”

  李文演已难以言说自己此刻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他仍旧不死心,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区区医馆,又何足道哉?”

  姜向晴并没有被他的话骇到。

  或者说,从她踏进这座宫殿起,就在等他戳破了。

  他越过王妃投来的灼灼目光,她有所感知,而进京后,安排给她的衣食起居,又皆和后宫中的妃嫔无异……

  察觉到这些后,姜向晴立马就想到了之前王妃同她的私语。

  ——他心中另有心上人,最近他又走商赚了大钱,发达了,只怕巴不得立时就休了我,去娶他的心上人进门。

  当时她替王妃觉得愤慨,可发现自己似乎就是她嘴里负心汉的心上人之后,姜向晴觉得荒谬极了。

  她不想,更不愿。

  姜向晴深吸一口气:“殿下,您要听我说实话吗?”

  她扑通一下跪在了青石砖上,拒绝了李文演的搀扶。

  “我只怕自己说的话惹急了殿下要掉脑袋,还是先谦卑一些吧。”

  说着,她甚至缩了缩脖子。

  “殿下,你当真如你自己想象那般对我情深不渝吗?平心而论,如果有人在我生死之间搭救了我一把,想必我也会感动,可这到底是感动,而非心动。”

  “说实话,我对殿下毫无男女之情,当时哪怕不是殿下,而是条小猫小狗往下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捞起来。”

  李文演太阳穴上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而姜向晴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往下说:“医者父母心,我做不到见死不救,可若个个都要报恩要强娶的话,那我日后真不敢做好人了。”

  她言辞恳切,字字发自内心:“殿下知恩图报,我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想做什么皇后,我更想在父母膝下承欢,更想背着自己的药箱云游五湖四海。”

  “如果您真的要报答我,就允许我自由自在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言罢,姜向晴双手交叠,向李文演叩首。

  不知过了多久,李文演的声音才飘飘渺渺地传来。

  他说:“好。”

  姜向晴惊喜抬头,却见他已不在面前。

  屏风后是一道人影:“在我后悔之前,出去吧。”

  隔着屏风,李文演甚至在她离去的脚步中,看出了一丝喜不自胜。

  时间仿佛凝滞在了这一刻,偌大的宫殿里仅剩他一人。

  他轻笑,久久未言。

  李文演整夜未眠,照临劝了几次,只得了他一个“滚”字,也就不敢再劝。

  他就这样独坐到了天明,未曾阖眼。

  太阳才不管他是否入睡,照常升起。

  “殿下……王妃求见。”

  李文演没太在意,抬了抬手,示意照临让她进来。

  今天的周妙宛看起来比之前要更神采奕奕一些,她穿了一身很配这艳阳天的鹅黄色夹袄,连发间的步摇珠子都是扑簌簌的。

  李文演低头把玩着玉佩,没说话,等她开口。

  周妙宛没有酝酿,单刀直入:“我要同你和离。”

  闻言,李文演终于抬头望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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